第七十五章

2024-08-21 07:08:34 作者: 紀嬰
  施黛的回握遠在預料之外, 江白硯眼底閃過怔忪。

  掌心被柔膩的觸感渾然包裹,力道不重,卻似禁錮。

  他聽施黛道:「牽手,是這樣的。」

  低聲說完, 施黛壯著膽子, 五指收攏。

  握住了。

  江白硯的手好冰,是軟的。

  她與人牽手的經驗主要來自小孩, 輕鬆一握, 可以把對方整隻手攏起。

  顯然, 江白硯不在此列。

  這是一隻慣於握劍和執筆的手,掌心多有薄繭,骨節分明,修長如竹。

  施黛沒能把它整個圈住。

  她反握的動作有反客為主的意思,說實話, 為什麼這樣做, 連施黛自己都說不清楚。

  非要解釋的話, 她不想落於下風——

  被江白硯方才的眼神看得耳朵發紅, 隱隱約約, 她意識到迫近的危險。

  像被毒蛇步步引誘,即將落入無法掙脫的陷阱,施黛不願淪為獵物, 條件反射地還擊。

  既然借著「不被人潮分開」的由頭,江白硯觸上她的手……

  那她握回去,也沒關係吧?

  心下緊張,施黛用餘光掃過江白硯。

  怔然之色消失不見, 他正端量著兩人相握的手, 流露好奇。

  除了好奇, 還有更多複雜難懂的情緒,施黛看不透。

  任由自己的右手被施黛捏住,江白硯沉默片刻,自語般輕笑:「是這樣。」

  總之不能像你一樣,上下左右胡亂地蹭。

  施黛把這句話憋著沒說,想起江白硯剛剛的舉動,覺得好笑,又有點心悶。

  哪有人連碰一碰別人的手,都表現得萬分好奇的。

  想到這裡,施黛兀自思量,江白硯主動牽她的手,出於什麼心思?

  如果今時今日,走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江白硯還會伸手嗎?

  施黛心裡癢了下。

  兩人都沒說話,場面變得有些尷尬。

  她覺得緘默下去不是辦法,抬起雙眼,嘗試找個話題打破僵局。

  月懸中天,清光普照,紛紛攘攘的人群里,施黛的注意力被一片華光吸引。

  大昭是萬邦來朝的盛世大國,最不缺靈巧華美的奇珍異品。

  西市入口處,屹立一棵巨大的花樹。

  所謂花樹,即是掛滿花燈的銅製巨樹,足足有三層樓高。

  樹上飾以錦繡綢緞、金銀珠寶,無數盞明燈懸掛枝頭,遠遠望去,宛如金光耀目的花樹。

  決定就是它了!

  施黛迅速找到切入點:「看那邊,好漂亮。」

  江白硯回神。

  與滿面歡喜的百姓們不同,他的眉目稍顯冷淡,對燈會盛景興味索然。

  那棵花樹的確顯眼,江白硯嘴角輕勾:「你喜歡?」

  施黛:「嗯。你呢?」

  說罷目光流轉,落在江白硯身上。


  她眉心跳了跳。

  要形容的話,像眼前倏然展開一幅美人圖。

  燈下瞧人,平添幾分朦朧艷色。從施黛的角度,恰見江白硯清晰流暢的下頜線,像水墨勻出的弧。

  一點明金墜在他眼中,唇色如朱,紅衣灼目,竟把燈景襯得暗淡幾分,淪為背景色。

  她沒聽見江白硯的回答。

  因為再眨眼,他眸光一動:「好看嗎?」

  施黛:……

  可惡,偷看被抓包。

  很明顯,這句「好看嗎」問的不是燈樹。

  江白硯是刀尖舔血的人,為求生,對旁人的視線和氣息尤其敏銳。

  被他發覺小心思,施黛沒多麼侷促,老老實實點頭:「好看。你以前總穿白衣,沒想到這麼適合紅色。」

  她沒忍下疑問:「你為什麼選了紅衣?」

  江白硯靜靜看她一眼,散漫笑道:「今日忽然覺得,紅色好看。」

  這話說得含糊不明,施黛沒做多想。

  其實以江白硯的臉,無論穿什麼顏色的衣裳,都是鶴立雞群。

  她生出沒來由的期許,認真思考:「以後可以試試別的。黑色青色藍色……還有各種各樣的髮帶!」

  江白硯:「好。」

  很早之前,追捕傀儡師時,施黛曾誇過他的臉。

  彼時的江白硯不屑一顧,甚至生了惡劣至極的念頭,劃破自己側臉,欲圖恐嚇她。

  抬起空出的左手,江白硯心不在焉,碰了碰頰邊。

  施黛喜歡這張臉,他情願由她擺弄。

  莫說色彩各異的衣裳,哪怕她提出更過分的要求,江白硯不會拒絕。

  只要施黛的視線,能夠更多更久留駐在他身上。

  「平日裡除了辦案,」施黛問,「你還做些什麼?」

  她對這個問題好奇已久。

  江白硯神神秘秘的,有時獨自離開施府,不知為了查案子,還是別的什麼。

  江白硯:「練劍,看書。」

  施黛眨眼:「其它的呢?」

  殺妖殺人。

  百無聊賴時,他常常搜尋長安城內外作亂的惡妖,將其誅殺解悶,看它們屍積成山,被劍氣碾作齏粉。

  江白硯柔和輕笑:「偶爾種花。」

  冬天百花凋敝,施黛記起在他院子裡,養著翠生生的嫩竹。

  江白硯不愧是鎮厄司里的佼佼者,擱二十一世紀,堪稱模範尖子生。

  施黛沒見過如此健康的生活方式,露出嘆服之色。

  江白硯一笑:「是否覺得我無趣?」

  「怎麼會。」

  施黛不假思索:「你這是心性澄明、正身清心,比起那些花天酒地的紈絝公子哥,要好多了。」

  被她抱在另一隻手上的阿狸:……

  心性澄明,正身清心。

  它很想問問江白硯,整天聽施黛夸出諸如此類的形容詞,他心裡作何想法。


  這是一點兒邊不沾啊。

  「不過,一個人待著是無聊了些。」

  施黛嘚瑟一笑,露出虎牙:「你有空的話,我以後帶你出去玩兒,怎麼樣?聽曲看戲品茶……長安城處處是有意思的地方。」

  江白硯頷首:「好。若你不嫌棄。」

  他答應得快,讓施黛生出古怪的錯覺。

  這對話聽來聽去,她簡直像是引誘尖子生不務正業的狐朋狗友,欲圖把他帶成廢物點心。

  得虧江白硯性子隨和,由著她的意思應下。

  很溫柔,大好人。

  西市快被行人擠得水泄不通,施黛領著江白硯從小路離開。

  街邊儘是相攜而行的男男女女,江白硯被她牽著手,一遍遍觀察彼此相接的地方,不厭其煩。

  鮫人體涼,握住施黛左手時,她曾顫了一下,不知是驚到還是冷到。

  而今兩手交握,在他皮膚漫開灼熱溫度,一顆心像被浸在溫水裡,浮浮沉沉,沉重鼓脹。

  江白硯想,這隻手上,沾染了施黛的梅花香。

  逐漸遠離西市,燈火暗淡,街巷不再擁擠。

  施黛緊了緊左手,鬆開江白硯掌心:「終於出來了。」

  不必擔心被人潮分散,她沒理由繼續拉著江白硯走。

  收回手臂,施黛居然有種古怪的感受——掌心空空蕩蕩,不太習慣。

  江白硯神情未變:「多謝。」

  明面上霽月光風,在施黛看不見的長袖之下,他合攏五指,輕捻被觸碰過的手心軟肉。

  「我看看,這裡是……長壽坊。」

  施黛環顧四周,朝星羅棋布的巷道里探頭:「長壽坊多是民宅,也有不少小吃攤點。我們先從巷子出去,到繁華點兒的主路吧。」

  她興致很足,說話的當口,懷裡的小白狐狸轉動眼珠。

  阿狸其實只準備不經意地一瞥。

  視線掠過江白硯,它眼角抽了抽。

  他們走了小路,這地方位處偏僻,不似西市明燈千盞。

  近處的樓閣覆下倒影,在江白硯身側罩出陰翳。他面對施黛時的笑意散去,一襲紅衣,清癯如鬼魅。

  更令它悚然的是,江白硯悄然抬手,嗅聞半晌,繼而將指腹貼上唇邊。

  阿狸:?

  阿狸:???

  你小子……不會打算嘗嘗味道吧?!

  是甜的。

  舌尖輕點,無聲舐過被她觸碰過的皮膚,江白硯掀起長睫,恰與白狐狸四目相對。

  黑眸如漩。

  江白硯揚了下嘴角,弧度堪稱柔和。

  救……!

  熟悉的冷意捲土重來,阿狸被他盯得頭皮發麻,憑藉強烈的求生本能,佯裝懵懂眨眨眼。

  看不懂人心險惡,它只是一隻不通人性的狐狸。

  施黛轉身之前,江白硯放下手臂。

  「走吧。」


  她眼底映著月光:「朝有燈的方向去。」

  視線從白狐身上移開,江白硯乖巧應她:「好。」

  巷子裡行人稀少,施黛與江白硯並肩而行,在雪地里留下兩串腳印。

  玩雪是冬天的一大樂趣,她閒不下來,一邊饒有興致地挪動腳步,往雪上踩出花鳥蟲魚各種形狀,一邊四下張望。

  紅裙少女身形纖瘦,腳步輕盈,裙擺在夜風中逶迤搖漾,如同展翅欲飛的鳥。

  看清她的動作,江白硯輕哂:「好興致。」

  施黛正在雪地上畫火柴人,聞聲仰頭,咧嘴笑道:「因為心情很好。」

  江白硯沒嘲笑她的幼稚,探出腳尖,在火柴人邊勾出一隻蝴蝶。

  顯而易見有作畫功底,看得施黛喜笑顏開:「哇。」

  這兒不在中央地段,巷道狹窄,兩側是百姓們居住的小樓。

  樓榭年歲已久,斑駁破敗,好在花燈盈亮,處處是笑語歡聲。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門邊看月亮,幾家窗前飄來元宵香,五六個孩童手捧花燈,小跑著穿過巷口,惹來縷縷輕風。

  施黛瞅了眼,挑起眉梢。

  這些孩子手上的燈盞工藝不算出彩,是最常見的四角絹燈。

  每盞燈上,皆繪有不同畫作。

  有的是風流寫意山水圖,有的是黃髮垂髫闔家歡,還有的畫了幾個小孩聚在一道嬉戲玩樂——

  儼然是有人專門為孩子們所作的畫卷。

  「這畫……」

  施黛說:「好漂亮。」

  她有基本的鑑賞能力,看得出作畫之人技藝不凡,落筆行雲流水,栩栩如生。

  這種燈價值不菲,並非尋常人家負擔得起的。

  施黛尚在納悶,聽一個抱著燈的孩子揚聲道:「閻哥哥,我們回來了。」

  緊隨其後,是似曾相識的清越嗓音:「跑回來的?快把汗擦擦,當心著涼。」

  施黛:咦?

  這聲音——

  她心有所感,望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不出所料,對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

  閻清歡也是一喜:「施小姐、江兄!」

  見到鎮厄司眾人時,施黛特意問過,為什麼閻清歡不在其中。

  得到的答案是,他與別人有約。

  以閻清歡的身份,施黛原以為他和富家子弟們去了紙醉金迷的東市,沒成想,居然在這裡遇上。

  閻清歡身著白衣,坐在一戶人家的院子裡,身前是張擺有筆墨紙硯的木桌。

  他手持毛筆,看姿勢,正在繪圖。

  施黛恍然:「這些孩子手裡的燈,是你畫的?」

  閻清歡點頭,起身相迎:「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身邊坐著個健碩的年輕漢子,雙手攥緊竹篾,在編花燈。

  見此情形,漢子朗聲笑道:「二位是閻公子的朋友?不嫌棄的話,進來坐坐吧?」

  「閻公子的朋友?」


  一個婦人從屋子裡探出身:「噯呀,好俊的公子和小姐。吃點我們自家做的米酒湯圓吧?」

  小孩們抱著燈,眼巴巴看著她和江白硯。

  施黛朝他們打了招呼,好奇問閻清歡:「這幾位是?」

  閻清歡道:「新認識的朋友。」

  「閻公子心善,治好了我家孩子的惡病。」

  漢子直言不諱:「若不是他,我家已把房子賣了,傾家蕩產去籌藥錢。」

  閻清歡是搖鈴醫。

  這類郎中不為求財,日夜走街串巷,尋訪貧苦人家,每次診治,只收取寥寥無幾的錢財。

  簡而言之,和無償治病沒太大差別。

  「二位到這兒坐。」

  漢子站起身:「我去灶房,看看娘子做的飯。」

  他一面說,一面快步走入屋內,出來時端著兩個瓷碗:「看兩位都是貴人,沒什麼好招待的。這是我們自家釀的米酒,還望莫要嫌棄。」

  這是上元節的慣例吃法。

  施黛笑盈盈道了聲謝,低頭瞧去,果見湯圓團團瑩潤,與細碎桂花屑一起,飄浮在清香四溢的米酒里。

  不便推辭,施黛坐上桌邊:「你來了這兒,所以沒和柳如棠他們一起?」

  閻清歡:「這家人聽說我從江南來,在長安沒有親人,早早就邀我一同過上元節。」

  他雙眼微亮,晃了晃手中畫筆:「你們要花燈嗎?我給你們——」

  等等。

  閻清歡後知後覺,意識到一個嚴肅的問題。

  上元佳節,理應與家人同過,為什麼……

  施小姐和江兄單獨出行?

  他們還穿了非常相配的紅衣!

  一個猜測湧上心頭,閻清歡握筆的手微微顫抖。

  上元是有情人相會的日子。

  莫非施黛和江白硯攜手同游,結果被他一聲招呼,叫來了院子裡頭?

  閻清歡,你造孽啊!這和話本子裡棒打鴛鴦的傢伙有什麼區別!

  「你的畫工好厲害。」

  施黛低頭,看見紙上一幅落梅圖:「學了很久吧?」

  「嗯。」

  閻清歡正神:「我爹娘都愛丹青,托他們的福,我練畫已有九年。」

  他是典型的江南闊少。

  略懂詩詞歌賦,會點琴棋書畫,十指不沾陽春水,最擅風花雪月。

  「這幅畫,是送給最左邊那孩子的。只有他沒燈了。」

  閻清歡說著笑笑,朝院門招手:「過來,看看哪裡要改。」

  孩子們見兩個陌生人到訪,站在門旁探頭探腦,滿臉新奇。

  左側的男孩聞言走上前來,拘謹撓撓頭。

  這孩子衣著老舊,是不甚厚實的料子,身量瘦瘦小小,不敢看施黛和江白硯的眼睛。

  緊緊盯著桌上的畫,男孩眼底溢出光亮:「很漂亮。」

  咬了咬唇,他小聲道:「可以加一隻小狗嗎?」


  閻清歡明白他的意思,彎起眼:「你家的阿黃?」

  男孩小幅度點頭。

  「沒問題。」

  閻清歡柔聲道:「想讓阿黃用什麼樣的姿勢?」

  這個問題他沒細想,男孩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施黛在一旁提醒:「打盹,玩花,還可以撲蝴蝶。」

  「撲蝴蝶不錯。」

  閻清歡笑笑,問身邊的男孩:「你喜歡哪一個?」

  男孩抿唇,輕揚嘴角:「就這個。」

  閻清歡撩起袖擺,手起筆落。

  他形貌清遠,五官柔和,平日裡眉眼噙笑,是一種人畜無害的軟。

  此刻仍勾了唇邊,目色卻是專注,一派得心應手、遊刃有餘的倜儻。

  紙落雲煙,不消多時,梅樹下出現一隻小狗,頭頂蝴蝶飛旋,惹它抬起前爪躍起撲騰。

  靈活生機躍然紙上,仿佛能隨時從畫裡跳出來。

  施黛不由驚嘆:「好厲害。」

  「小伎倆罷了。」

  閻清歡失笑,望向身旁的男孩:「這樣可以嗎?」

  見男孩點頭,他想起什麼,又問:「你奶奶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閻哥哥。」

  提起親人,男孩總算鼓足勇氣抬起腦袋,笑出小小的梨渦:「她今早還說,等病好了,要去你家拜訪你,謝謝你的藥。」

  「別別別,老人家身子骨弱,要真有事,我去看望她便是。記得叮囑她按時喝藥,別受涼。」

  閻清歡揉揉他腦袋,左手晃晃自己腰間懸掛的鈴鐺:「記得聽鈴鐺聲。它響,就是我來了。」

  搖鈴醫很少主動敲響某家某戶的大門。

  行走在街道上,當他的鈴鐺叮噹作響,任何人都能循著鈴音,請他前往家中看病。

  男孩小心翼翼接過畫紙,像捧起珍惜的寶貝,進裡屋找男人編燈。

  施黛睇著小孩離去的背影:「他們很喜歡你。」

  大人是,小孩也是。

  和閻清歡談話時,他們眼中有明顯的笑意。

  「他們都是好人。」

  閻清歡擺好一張新的畫紙,動作嫻熟:「我初來乍到,對很多事情不熟悉。他們知曉後,常邀我做客吃飯,帶我熟悉長安城。」

  他來長安之前,看慣了行俠仗義的話本子,想著要懲殲除惡,誅滅大妖。

  來了才發現,世上的大妖寥寥無幾,最多的,是平平無奇人間煙火。

  沒有波瀾壯闊的跌宕起伏,閻清歡見到的,是瑣碎的柴米油鹽,是勤勤懇懇的晝夜操勞奔波,是家徒四壁、求醫無門,貧苦的人們每天為生計發愁。

  這才是話本之外真實的世界。

  閻清歡一日日行遍街頭巷尾,得見眾生百態。

  有時他心生憐憫,為窮苦人家贈予銀錢,遇上死纏爛打的病人,一次又一次守在他家門前,祈求再多給些。

  有時他隨手治好一例病症,第二天路過街頭,得來一筆對那家人而言不少的診金。


  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不想虧欠大夫,變賣了家裡唯一的牛。

  閻清歡當然沒收。

  「今夜上元,我本打算給他們送禮物,大哥大嫂嫌貴不要。」

  閻清歡撓頭:「所以我就來畫畫了。」

  這地方的孩子,大多沒得到過精巧華美的燈。

  說來神奇,身處江南時,他的這雙手摺過花逗過鳥,撫摸過價值千金的鮫綃,給予他的愉悅,竟不及今夜。

  僅是握著普普通通的畫筆,看孩子們因他露出笑意,心底如被春潮充盈。

  閻清歡很開心。

  說到這兒,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畫技平平……你們要來一幅嗎?」

  「好。」

  施黛來了興趣,轉過頭去問江白硯:「你想要什麼圖?」

  應該是錯覺,回身的瞬間,她似乎覷見江白硯眸色黝暗。

  等施黛凝神,他依舊是平靜無波的神色。

  「都可。」

  江白硯想了想:「畫今夜的煙火吧。」

  心裡止不住發慌,阿狸往施黛懷裡鑽,耳朵一抖。

  好可怕。

  憑它敏銳的第六感,江白硯不太高興。

  為什麼?因為施黛和閻清歡相談甚歡?

  這是很正當的好友談話好不好!

  閻清歡應一聲好,靜思半晌,思考構圖。

  施黛知道這個時候不能打攪,端起漢子送來的米酒,探到嘴裡嘗了口。

  自家釀造的酒,酒意比街邊濃。

  米酒香而不膩,入口清甜,伴隨淡淡桂花香。咽下喉嚨,酒味帶著回甘,帶來一瞬微醺。

  聽說大昭的米酒分清酒和濁酒,這一碗應該是釀造工藝更複雜、酒精濃度更高的清酒。

  很好喝。

  施黛一飲而盡,疲憊之意散去大半。

  「味道很好吧?」

  忽而想起什麼,閻清歡手中畫筆一頓:「江兄是不是酒量不太好?儘量不要貪杯——有小孩喝了這個,變得醉醺醺的。」

  江白硯的酒量再差,不可能跟小孩似的吧?

  雖說這樣想,施黛還是決定防患於未然,對江白硯提醒:「你少喝點兒。」

  江白硯笑笑,端起瓷碗:「無礙。」

  指腹撫過圓碗邊緣,他不知在想什麼,神情疏懶。

  看他把米酒一飲而盡,施黛托著腮幫問:「怎麼樣?」

  比起酒,更像桂花湯。

  江白硯淺淺回味:「好喝。」

  「等會兒把煙火畫完,我給你們再添一碗。」

  閻清歡下筆如有神:「我今天整整喝了五大碗。話說回來,你們兩個來這地方——」

  他收筆抬頭,忽地笑意凝固:「江、江兄?」

  江白硯怎麼了?

  施黛側身,也是一怔。

  一整碗清酒下肚,江白硯竟是面色緋紅。


  察覺二人投來視線,他長睫顫了顫。

  完了完了,早知道就不讓他喝米酒了,這下子,江兄還怎麼和施小姐同游?

  上元節可是一年一度的!

  自認罪大惡極,閻清歡在心裡把自己胖揍一通:「江兄,你還好嗎?」

  江白硯:……

  江白硯沉默須臾:「頭暈。」

  「這……」

  閻清歡急得抓耳撓腮,轉身走向裡屋:「我去問問解酒湯。」

  施黛也覺得驚訝。

  江白硯的酒量真和小孩一樣?一杯倒是鮫人的種族天賦,還是他的個人被動技能?

  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施黛比出三根指頭:「知道這是幾嗎?」

  江白硯看了眼,答非所問:「只是頭暈,沒醉。」

  施黛欲言又止:頭暈和喝醉,難道不是可以劃等號的關係?

  許是頭昏腦脹不舒服,江白硯從木椅起身。

  他微垂著頭,喉音發啞:「不必醒酒湯。我去找閻清歡。」

  說罷轉身,江白硯略略邁步,卻因足下不穩,一個踉蹌。

  施黛眼疾手快,趕忙站起身,一把將他扶住。

  她坐在江白硯左前方,這會兒靠攏,是與他正對的方向。

  因而握住他手臂的同時,江白硯整具身體輕輕壓上,貼在她身前。

  好高。

  出乎意料地不是很重,一來因為江白硯有意站穩,二來他極瘦。

  鼻尖充斥鋪天蓋地的冷香,施黛與他相靠得猝不及防,兩手微僵。

  肩頭被輕柔的力道緩慢下壓,是江白硯伸出手,把她扶住。

  及時從她懷裡跳下,阿狸旁觀者清,目露驚惶。

  不對勁。

  在被施黛接住的剎那,它清清楚楚瞥到,江白硯眸中掠過清淺的笑。

  真正醉了酒、意識模糊的人,會這樣笑嗎?

  ……絕對不會吧!

  又一個猜想浮上心口,它沒克制住瞳孔地震。

  江白硯這小子……

  是裝醉?!

  情願讓自己被一碗米酒灌醉,坐實一杯倒的名頭,再假裝一個不穩,順理成章被施黛抱住?

  從未設想過的方式。

  阿狸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江白硯此人。

  他比想像中更有病。

  以及更重要的——

  清醒一點,別被這小子騙過去了黛黛!快鬆手把他丟開!

  貼在施黛身前,垂下脖頸,下巴便靠在她肩頭,

  頭腦僅有微醺,江白硯清醒得很。

  施黛不久前問他,在鳳凰河邊為何不高興。

  當時的感受,與現在如出一轍。

  小院裡掛著幾盞燈籠,燭火如紗,色調柔暖。

  施黛與閻清歡交談時,唇紅齒白的少女笑若含桃,文質彬彬的少年風雅清舉,無比合襯。


  合襯到刺眼。

  從各個方面來看,閻清歡與施黛都極為合拍。

  家世顯赫,養尊處優,真正的「心性澄明」,白紙一張。

  倘若是閻清歡,定能同她談及聽曲看戲品茶的趣事。

  而非如江白硯,迄今以來的後半生被復仇填滿,至於前半生——

  滅門,流浪,疼痛,屈辱,鮮血。

  施黛不可能想聽。

  很奇怪。

  當江白硯思忖到這裡,竟從胸腔里漫開刺痛。

  與胸前和手臂的外傷不同,那道痛意源自更深處的角落。

  似是心口被細線綁縛拉拽,再由尖刃反覆翻攪,悸痛摧枯拉朽,澀然得令他難以喘息。

  這種情緒壓抑至極,像是難過。

  江白硯不知如何疏解,下意識想貼求她更多。

  若是被施黛碰一碰,許會好些。

  他用了個拙劣又可笑的手段。

  施敬承給他們贈送過一張蘊藉靈氣的符籙,只需將它震碎,靈氣外溢,可令他渾身滾燙、雙頰生暈。

  他原本只打算被施黛按住手臂,不成想,她力道太小,沒將他立刻扶穩。

  心跳又加速起來。

  下巴蹭在施黛肩頭,江白硯閉了閉眼。

  胸前的傷口被她擦過,連痛意也變得溫柔。

  可不可以……再得到更多?

  慾壑難填,他心知自己步步沉淪,不願抽身。

  陡然貼上江白硯胸口,施黛有一瞬間的懵。

  不知道手往哪兒擱才好,她抬起胳膊,又無所適從地放下。

  江白硯的呼吸順著肩頭,微風一樣淌進頸窩。

  他的髮絲也蹭在她側頸,隨每次的呼吸上下拂動。

  吐息是裹挾熱意的火,髮絲是輕軟的羽毛,時急時緩,時輕時重。

  好癢。

  施黛身體不由輕顫。

  「你,」被江白硯整個身子靠上,施黛指尖扣在他肩頭,「我扶你坐下。」

  不敢推開,唯恐稍一用力,人就倒了。

  江白硯卻道:「我不想喝醒酒湯。」

  語氣沉緩,尾音透著股微啞的軟。

  在耳根一燎,盪開酥麻的熱。

  施黛覺得自己大概耳朵紅了,強裝鎮定:「為什麼?」

  喝下解酒湯,便不再有理由靠近她。

  江白硯靜默許久,悶聲道:「難喝。」

  記憶里的江白硯不怕疼不怕苦,連鎮厄司的地獄中藥都能一口乾。

  沒聽他說過這樣的話,施黛覺得可愛,抿唇笑了笑。

  笑完又覺心裡發堵,世上哪有不畏懼疼和苦的人,江白硯從前不說,不過強撐罷了。

  他哪怕想示弱撒嬌,也尋不見願意傾聽的對象。

  「好好好,你不願喝,就不喝。」


  施黛順著他的意思哄:「先坐下,好不好?」

  空氣里盪著桂花香。

  她說完沒多久,江白硯略微抬頭,是即將退離的姿勢,卻沒鬆開按在施黛肩頭的雙手。

  四周寂靜。

  透過鴉羽色長睫,江白硯一瞬不瞬地凝視她。

  ……好熱。

  視線如有實質,像是粘稠的蛛網。

  施黛被盯得意亂,想挪開視線,又覺得欲蓋彌彰。

  他看她做什麼?不鬆開嗎?這種距離……近得叫人緊張。

  上回江白硯飲酒後,可不是這樣的。

  覺察她細微的表情變化,江白硯低眉笑笑。

  此時此刻,施黛眼裡只剩下他。

  這個認知讓他愉悅。

  一雙眼睛太小,容下一個人就足夠。

  兩手輕輕攀著她,燈下紅衣如火,散落蛇一樣的黑髮,迤邐垂墜,穠麗非常。

  他的蒼白手腕探出袖口,不動聲色地收緊,仿佛蜿蜒纏上的桃花枝芽。

  心口怦跳,施黛亂了心神,屏住呼吸。

  「你說,要同我逛燈會。」

  江白硯啟唇,語調如委屈的誘哄:「只有我們兩個。還作數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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