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2024-08-21 07:08:34 作者: 紀嬰
  有風吹動燈籠, 光影浮動。

  燭光掠過施黛眉間,與江白硯目光交匯,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看上去很鎮定。

  僅僅是「看上去」而已。

  腦子裡一片空白,像煮沸的水咕嚕咕嚕, 被江白硯攀上雙肩, 施黛一動也不敢動。

  江白硯清楚他在做什麼嗎?這句話乍一聽來並不特別,可細品之下……

  為什麼像在撒嬌?

  施黛覺得, 應該是酒氣作祟, 才讓她心生錯覺。

  畢竟「江白硯」和「撒嬌」, 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

  可她的臉還是一點點變熱。

  美色襲人,軟聲勸誘,任誰也招架不住。

  施黛磕巴一下:「作數。」

  江白硯定定望她,唇邊揚出淺淡的弧。

  聽他所言,是想離開這處小院, 繼續逛燈會。

  施黛本來也沒打算多待, 進來只是為了和閻清歡說說話, 默了默, 輕聲問他:「我去和閻清歡打個招呼, 然後就走?」

  江白硯:「好。」

  他說罷,身後響起清湛少年音:「施小姐、江兄,找到醒酒湯——」

  閻清歡忙不迭從灶房跑出來。

  看清院子裡的情景, 閻清歡只想馬不停蹄跑回去。

  想說的話全卡在喉嚨里,他比施黛和江白硯更緊張,吞一口唾沫,撓了撓頭。

  他們兩人隔得好近, 似乎在低聲交談, 聽見他的聲音, 雙雙噤聲側目。

  他該不會……打擾了什麼吧?

  閻清歡愁眉苦臉,暗暗判決自己罪加一等。

  「醒酒湯不用了,多謝。」

  施黛展顏道:「江白硯想出去看看燈會,我帶他逛逛。」

  她很給江白硯面子,沒把他醉酒後的那句「醒酒湯難喝」說出來。

  閻清歡一向善解人意,憑藉多年來豐富的話本經驗,立馬點頭答應:「嗯。江兄當真不要醒酒湯?」

  江白硯:「醉意不重。多謝。」

  他這般開口,語調淡淡,倒和沒醉差不多了。

  閻清歡鬆一口氣,老實笑笑:「清醒著就好。時候不早,你們快去燈節上玩吧。」

  施黛順口問:「你呢?」

  閻清歡:「給自己畫一盞燈,然後帶孩子們去西市轉轉。他們爹娘今日忙著做工,沒空閒過上元。」

  說曹操曹操到,院子外幾個孩童跑過,從門邊探進腦袋。

  花燈被捧在手裡,映照出一張張生龍活虎的臉,和一雙雙充滿期許的黑眼睛。

  施黛兩眼彎彎,朝他們揮手打招呼。

  閻清歡也笑:「看見那個扎高馬尾的男孩了嗎?就是他,昨天喝米酒後酩酊大醉,直接睡倒在路邊上。」

  被點到的高馬尾小孩臉色微變,眼珠胡亂游移。

  他左邊的女孩笑嘻嘻:「閻哥哥還不知道吧?他其實是裝醉,昨夜被他爹娘發現,狠狠揍了一頓。」


  閻清歡驚訝:「裝醉?為什麼?」

  「學堂里留了功課,他不想寫。」

  女孩毫不猶豫揭他老底:「乾脆假裝醉倒睡過去囉。」

  閻清歡哭笑不得:「你這……何苦裝醉?受傷的地方上藥了嗎?還疼不疼?」

  阿狸:……

  字字不說江白硯,字字在說江白硯。

  阿狸悄悄一瞟。

  很好,江白硯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那我們先行告辭啦。」

  見閻清歡上前探查男孩的傷勢,施黛笑眯眯:「上元安康。」

  小孩們興高采烈,回她「安康」。

  「你走路,」扭頭看向江白硯,施黛問,「還行嗎?」

  江白硯半垂下眼,音量只有兩人能聽到:「頭暈。」

  尾聲輕軟,帶一絲鼻音。

  想起他走路不穩的模樣,施黛試探伸手,扶住江白硯左臂。

  扶臂和握手是相似卻截然不同的兩個動作,為了確保他不跌倒,施黛必須整個靠攏,貼上江白硯臂膀。

  她問:「這樣?」

  一陣戰慄自尾椎騰起,江白硯眼尾浮紅:「嗯。多謝。」

  阿狸:……

  不愧是你。

  它不敢想像江白硯此時此刻的感受和心情。

  施黛扶著江白硯,白狐狸縮不進她懷裡,只好心如死灰豎起尾巴,快步跟在兩人身邊。

  它恨。

  與閻清歡和孩子們道別後,施黛特意向灶房裡的夫妻兩人打了聲招呼。

  她和江白硯的背影漸漸遠去,閻清歡立在門邊,若有所思。

  「閻哥哥。」

  身側的女孩眨巴眼睛:「剛才的哥哥姐姐好漂亮。」

  一群小不點嘰嘰喳喳。

  「閻哥哥也漂亮!」

  「那個哥哥真的因為米酒醉了?我能喝三大碗呢。」

  「閻哥哥的燈做好了嗎?」

  「還沒。」

  閻清歡彎起眼:「你們給我出出主意吧,畫什麼?」

  幾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目目相覷,半晌,異口同聲:

  「《斗破長安》!」

  身為話本子忠實愛好者,閻清歡知道孩子們家貧,把自己成山的書冊一股腦分享了出來。

  有醫書、典籍和各種話本,多看看書總是好的。

  微光盈院,清雋高挑的少年被稚童團團圍住,眼含淺笑。

  他身上沒有過分華貴的衣裳,罕見地穿了件普通白袍,長身玉立,烏髮懶散束起,似一棵落雪的樹。

  「好嘞!」

  閻清歡晃了晃自己手裡的筆:「來給你們畫一幅,長安的百妖夜行。」

  *

  與江白硯離開小院,施黛帶他朝燈火更盛的方向走去。

  在這個姿勢下,對方自然而然靠在她身側,重量和氣息輕柔襲來,帶著淡淡米酒香。


  不清楚江白硯究竟醉到了哪種程度,施黛側頭,瞥見他眼尾和頰邊的薄紅。

  很糟糕。

  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江白硯說出「作數」時的神情,那雙桃花眼像兩把小鉤。

  夜風拂面,吹得她登時清醒,好在懷裡揣著施敬承給的符,施黛沒覺得太冷。

  她問江白硯:「除了頭暈,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左手垂落身側,修長好看的手指松松握拳。

  江白硯搖頭:「無礙。」

  他兀自思忖,原來這便是醉酒。

  可以毫無顧忌,一面向她示弱,一面被她百般照拂。

  連街邊吹來冷風,施黛都要在意他難不難受。

  被旁人全心全意相待,在他看來,是全然陌生的體驗。

  酒是好東西,他今後大可常喝。

  但若飲下尋常的酒,江白硯想,他大抵會當真醉得不省人事。

  只飲米酒呢?

  一次次喝米酒醉倒,莫說施黛,恐怕連施雲聲都能發覺古怪。

  思來想去得不出結論,江白硯微微蹙眉。

  施黛倒是興味盎然,滿心好奇地打量他。

  上回在蓮仙慶功宴上,江白硯也喝了酒。

  當時他僅有微醺,加上兩人關係不熟,施黛沒敢肆無忌憚地去看。

  今夜一瞧,醉後的江白硯好乖。

  眉眼垂著,小扇子般的睫毛上下輕扇,臉上紅暈像胭脂,讓人想伸手蹭一蹭。

  被她盯了會兒,江白硯輕挪目光,對上施黛雙眼。

  她早有預料,大大方方接住這道視線,瞳仁在月下亮盈盈:「知道我是誰嗎?」

  喉結滾了滾,江白硯低笑出聲:「施黛。」

  認得清她,看來不算太迷糊。

  沒忘記江白硯在小院裡的那番話,施黛半開玩笑又問:「你想逛燈會?」

  江白硯不是厭煩熱鬧,對燈會沒什麼興趣嗎?

  江白硯:「嗯。」

  施黛順水推舟:「你喜歡上元燈節?」

  都說酒後吐真言,趁江白硯喝醉,她有意勾著他答,像在哄逗。

  原以為這是個板上釘釘的答案,沒想到江白硯卻道:「不喜歡。」

  施黛:?

  施黛:「如果不喜歡,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說出「兩個人逛燈會」的話?

  她下意識地問,話到嘴邊,遽然停住。

  細想起來,江白硯那段話的重點不在上元節,而是「兩個人」。

  施黛腦子裡橫著的弦繃了繃。

  也許因為……小院裡有許多孩子,江白硯覺得吵鬧?

  又或許,出於另一個更隱秘的緣由。

  施黛的聲音戛然而止,江白硯沒回答這個問題。

  趁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功夫,他們走出一段距離,離開民巷後,來到更為繁華的長街。


  施黛牢記今天的首要任務——

  吃。

  放眼望去,小食攤鋪多如牛毛,胡餅、胡辣湯、櫻桃酥酪一應俱全。

  施黛吐字如倒豆,給江白硯介紹各種食物的口味,末了發問:「你想吃什麼?」

  「我尚無食慾。」

  江白硯笑笑:「看你的喜好,去買便是。」

  他喝了清酒,雖然保持幾分清醒,但胃口大概不怎麼好。

  施黛被說服:「我們先逛逛,你如果有想要的,儘管告訴我。」

  靠近街道,行人漸多。

  施黛沿路邊行走,不時淌露驚奇之色。

  腳踩高蹺的雜耍班子如履平地,藝人頭頂百尺高杆,穩當不落。

  來自西域的幻術師留有兩撇黑鬍子,手中瓷瓶青煙繚繞,待煙霧散去,成了只毛絨絨的白貓。

  口技、雜技、舞技處處有之,看客們連聲叫好,沸反盈天。

  燈火亮得刺目,江白硯默不作聲挪開眼,看向身旁那人。

  施黛髮髻高挽,露出凝脂般白皙的後頸,隨她動作,頸上珠玉輕晃。

  她的打扮綺艷繁複,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只揚唇一笑,便有水樣的流光自眉梢掠過,如月照春山。

  他的心情也隨之愉悅。

  扶著江白硯,施黛頂多空出一隻手,拿不了太多吃食。

  陸陸續續買了幾樣糕點和甜粥,大部分被江白硯握在手裡頭。

  「放心,不會弄掉。」

  江白硯淡聲笑:「你吃吧。」

  江白硯,大好人。

  儘管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動作,卻叫人心頭熨帖。施黛巴巴看他幾眼,咽下一塊甜雪糰子。

  這是大昭的特色食物,用蜂蜜與糖漿製成,文火烤制,做成晶瑩如雪的圓團。

  施黛一口吞掉,隱有所覺,一抬眼,果見江白硯在看她。

  他貌若微醺,目色在燈下朦朧不清,忽地道:「我能吃一個麼?」

  江白硯很少主動提起吃甜食,施黛當然點頭:「甜雪團?」

  江白硯:「嗯。」

  施黛答應得飛快,繼而一頓。

  江白硯一隻胳膊被她挽起,另一隻手抱著滿滿當當的小吃,要自己拿起甜雪團,顯然騰不出手。

  施黛摸了摸鼻尖。

  她的右手纖長如小竹,拈起一塊圓滾滾的瑩白糰子,遞到江白硯嘴邊:「給。」

  反正江白硯是醉意惺忪的狀態,只要她不表現得窘迫,就不覺尷尬。

  江白硯俯身靠近。

  他吃東西習慣小口小口,這回醉得迷迷糊糊,紅唇銜住甜雪團一角,堪堪停住。

  於是施黛的手也懸在半空,困惑抬頭。

  燈火下,江白硯正一瞬不瞬地看她,雙目漆如點墨。

  他唇形生得好看,銜著她手裡的白團,被襯出瀲灩嫣紅。

  四目相對,江白硯將它叼起,腮幫被撐出小小弧度。


  咽下甜雪團,他抿唇舐去嘴上糖霜:「多謝。很好吃。」

  阿狸:……

  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它完全有理由相信,從他幫施黛拿起大堆小吃的時候,江白硯便開始了蓄謀。

  ——就這麼想吃施黛親手餵的點心?

  施黛的注意力在江白硯嘴角。

  方才他笑得很輕,卻是實打實的歡愉。

  這種感覺極其微妙。

  江白硯臉上時常帶笑,笑意不達眼底,成了他漫不經意的習慣性動作。與他相處,總叫人覺得遠在天邊、捉摸不透。

  此刻見他眼尾輕勾,像是打破了閉塞的、堅不可摧的殼,露出幾分真意。

  施黛勾起唇邊:「你這樣笑起來挺好看的,以後多笑笑吧。」

  江白硯偏了下頭:「我平日裡很少笑?」

  「嗯……」

  施黛被他問住:「我指的是,這種開心的笑。」

  她想了想,捋順措辭:「你以後要是能多開心點兒,就好了。」

  江白硯低不可聞地輕笑:「好。」

  話音方落,又聽施黛笑吟吟問:「今天,你開心嗎?」

  這麼多年來,頭一回有人問他這句話。

  江白硯竟略微一怔。

  心口攀附的藤蔓再度滋長,纏得他喘息不得。

  慾念更濃,江白硯半闔雙眼,默念一遍清心咒。

  施黛沒聽見答案。

  在江白硯應聲之前,不遠處傳來清亮的女聲。

  「施小姐,江公子。」

  施黛扭頭,對上一雙清澈澄亮的眼。

  「果真是你們!」

  趙流翠喜不自勝,視線落在施黛左手:「你們這是……」

  在她身旁,馮露笑眼彎彎,程夢沉吟不語,還有個氣質柔和的姑娘,是鏡女照己。

  是蓮仙一案里,被救下的女子們。

  「江白硯喝醉酒,我扶著他。」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熟人,施黛迅速轉移話題:「你們結伴來逛上元節?」

  很沒道理。

  她居然生出一絲被抓包的心虛。

  馮露微笑道:「嗯。蓮仙一案後,我們常有來往,上元便相約同行了。」

  蓮仙案中的姑娘們大多與爹娘斷絕關係,相互扶持生活在一起。

  在她們看來,彼此才是珍視的「家人」。

  故人重逢,自是歡喜。

  施黛問:「這些日子,你們過得怎麼樣?」

  「好著呢。」

  趙流翠挺直胸脯:「鎮厄司給的銀錢數量不少,足夠暫時維持生計。我在學廚,招娣學刀,還有好幾個妹妹跟著學刺繡。」

  她說罷一笑:「主廚說,我的水平已能出師,自己去開酒樓了。」

  程夢補充:「招娣這幾日打算改名,待她定下新名字,邀你們來吃飯。」


  施黛歡歡喜喜應下:「好。很久沒嘗到流翠的手藝了。」

  她記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趙流翠嘿嘿笑:「到時候給你們露幾手新菜式!」

  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時隔數日敘舊起來,個個嘴上不停。

  趙流翠還想再說,被照己輕拽一下袖口。

  鏡女抿唇,壓下嘴角的笑:「我們儘快回家,與其他人匯合吧?不是說好,要一起吃夜宵?」

  趙流翠茫然張口,又被馮露戳了戳:「走吧。」

  趙流翠不解:?

  趙流翠餘光一瞥,落在某處角落:「……哦哦哦!是該回去了。施小姐和江公子慢慢逛,上元安康。」

  姑娘們逐一道別,轉身離開。

  施黛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想起趙流翠那一瞥,低頭望去。

  因和趙流翠等人說話,她離江白硯遠了幾步,掌心虛虛搭在他胳膊。

  不知什麼時候,江白硯輕輕拉住她的袖擺,半垂眼睫,動作有些孩子氣。

  施黛:「怎麼了?」

  「人太多。」

  江白硯低聲:「會走丟。」

  ……真的好乖。

  施黛有一萬個沒想到,江白硯酒後是這副模樣。

  她對醉酒的人格外有耐心,倏然笑開,把他手臂握得更緊:「這樣就不會了。」

  掌心下的肌肉緊了緊,耳邊傳來江白硯的聲音:「嗯。」

  施黛對長壽坊不熟,一路走一路看,隨心情四下閒逛,也算有趣。

  經過燈火通明的長街,可見滔滔淌動的鳳凰河,河上花燈如星,明光璀璨,滿載虔誠的祈願悠悠蕩蕩。

  從傍晚走到現在,不可能不疲憊。

  找了個安靜的樹蔭,與江白硯在河畔坐下,施黛輕揉發軟的小腿,心下一動:「放花燈的時候,你許了什麼願望?」

  應該是希望查明當年的江府滅門案,找到真兇吧?

  出乎意料,江白硯道:「沒有願望。」

  施黛:「沒有?」

  江白硯笑意未改,眸色晦暗:「嗯。」

  神佛不知蒼生疾苦,所謂許願祈福,只是自欺欺人的伎倆而已。

  他幼時曾無數次祈求,結果連一顆微不足道的甜糖也得不到。

  「想要的東西,自己去奪便是。」

  江白硯語氣淡淡,隱含淺笑:「求神不如求己,不是麼。」

  說話時,他眼底的朦朧醉意消散無蹤,透出鋒銳冷色,讓施黛覺得,方才乖巧安靜的江白硯只是假象。

  待她定睛去看,江白硯已收斂目光。

  「這樣。」

  施黛小聲嘟囔:「我原本還打算,如果你的心愿不難,我幫你實現來著。」

  不過轉念一想,這才是江白硯的作風。

  不屑於求神拜佛,也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與其把希冀寄托在花燈上,更寧願相信手裡那把斷水劍。


  江白硯笑了下。

  「你呢?」

  他輕聲:「我可以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被河風掃過臉頰,施黛兩手抱膝,側頭看他。

  江白硯和她一道坐在河邊,即便這個時候,脊背也是挺拔。

  紅衣在他身上不顯俗艷,燈火幽茫之下,好似一把染血的刀。

  鋒芒畢露,盛氣凌人。

  偏偏眼神靜謐,帶著點兒漫不經意的懶散。

  施黛想了想,比出兩根手指頭:「兩個,可以嗎?」

  江白硯輕哂:「好。」

  他應得毫不猶豫,心生好奇。

  施黛不缺榮華富貴,亦不缺似錦前程,這樣的她,會向他求取何物?

  他能給予她的,只剩這具身體。

  鱗片,血肉,鮫人淚,鮫珠。

  江白硯靜忖,施黛想要什麼?

  他帶了刀,在此地直接給她也未嘗不可。

  「第一個願望。」

  施黛清了清嗓子。

  嗓音未定,她收斂笑意擺正神情,忽地湊近。

  河面水波粼粼,將她發間的步搖映得燦燦生光,靠近時,聽得叮噹一響。

  杏眼直勾勾望來,極明極亮,像流涌的潮。

  江白硯攥起右手。

  施黛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默然與她對視,江白硯眸色沉沉。

  一剎的闃寂,又像很久,他聽施黛問:「畫中仙的案子後,你有沒有再往身上劃刀口?」

  未曾料想過的對白,江白硯一時怔住。

  在施黛問話之前,他甚至已在思考,應當送她哪個位置的鮫鱗。

  這個問題來得毫無道理,在他彎彎折折的心緒間橫衝直撞,漫出灼熱燙意,從喉頭燒到心口上。

  胸前的刀傷暗暗發癢。

  「這是願望。」

  施黛一本正經:「不可以撒謊。」

  他喝醉了,應該比較聽話吧?

  江白硯:……

  不等他出聲,施黛眯起雙眼,篤定道:「你遲疑了,所以是有的。」

  她不是笨蛋,才不會被江白硯輕易糊弄。

  自傷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哪可能憑她幾句話徹底根除,在這一點上,施黛有自知之明。

  再說,上元節與他父親的忌日相近,江白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可能性很大。

  在交鋒中占據上風,施黛鼓起勇氣追問:「這次是什麼地方?」

  江白硯不答反問:「第二個願望,是什麼?」

  他對答案心知肚明,想聽施黛親口說出來。

  一如所料,施黛道:「……你能猜到吧?第二個願望是,今後別這樣了。」

  她頓了頓,認真補充:「如果習慣沒辦法改掉,你可以先儘量減少……或是來找我。」

  江白硯輕笑,話里聽不出情緒:「找你?」

  「我帶你出去玩兒,想想別的事,也許能讓你高興些。」

  施黛說:「還有抱抱。」

  畫境裡,江白硯並不排斥擁抱,對她說了「喜歡」。

  自傷是很嚴重的事情,施黛覺得沒什麼好扭捏的,定神看他:「我可以繼續教你。」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白硯臉上不剩笑意。

  從他眼底,施黛窺見極為陌生的、混濁幽暗的潮。

  如同欲要將她吞噬的漩渦。

  ……他怎麼了?

  僵局只持續一剎。

  江白硯聲調很輕:「施黛,對所有人這樣好,不是好事。」

  許是酒醒,他語氣里沒了醉意,聽來溫柔,奈何藏有太多晦澀不明的情緒。

  施黛一愣:「什麼?」

  「你對每個人都好。」

  江白硯笑道:「不怕遇上恩將仇報之人?」

  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施黛反問:「你是恩將仇報的人嗎?」

  江白硯無法回答。

  他從前不明白何為占有欲,只知那是毫無章法的凌亂心緒,因為施黛不斷發酵。

  見她與旁人歡聲交談,見她對旁人施以善意,見她站在他身邊,卻被旁人引開注意。

  迷亂,酸澀,不安,種種情緒因她而起,僅與她有關。

  得到的越多,越懼怕失去,貪念日漸膨脹,欲圖將她獨占。

  正因如此,江白硯痴戀她給予的善意,卻也漸覺苦痛不堪。

  施黛為何不能只在意他一人?

  夜色沉沉,江白硯無言抬眼。

  鳳凰河中明燈綿延,將施黛的面龐映出融融暖色,宛如細釉。

  他輕扯嘴角,答非所問:「世上有諸多恩將仇報的人。我曾見過把恩人府邸洗劫一空的邪修、利用行商善心的流匪,還有……」

  江白硯眸光微轉:「欲將有恩之人據為己有的惡徒。」

  噢,是傳說中的病嬌強制愛,施黛看過小說,懂很多。

  遇見這樣的人,她大概率直接用揍的。

  「我知道。」

  施黛乖乖點頭:「對別人,我肯定有防備。對你們……對身邊的人親近一些,沒關係吧?」

  江白硯靜靜看她,神情難辨。

  他忽而輕笑:「身邊之人,不正最易對你下手?」

  一瞬風起。

  當他喉音過耳,施黛竟生出被毒蟲咬上脊椎的錯覺,森寒入骨,冷不防輕顫一下。

  她心覺不對,聽見江白硯似笑非笑的低語:「比如——」

  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

  視野被暗紅填滿,鼻尖湧入鋪天蓋地的冷香。

  毫無徵兆的力道將她摜向身後,被迫靠在樹幹上。

  撞上樹幹前,一隻手覆上她後腦勺,避免因磕碰而生的悶疼——


  江白硯俯身下壓,一手按在她後腦,另一隻手撐上樹幹,形成逼仄狹小的空間,將她禁錮其中。

  ……欸?

  心口咚咚作響,幾欲衝破胸腔。

  施黛猝然抬頭,恰見紅衣少年朝她勾唇輕笑,頰邊盪出淺淺酒窩。

  桃花眼中幽沉一片,有危險懾人的煞氣,亦有妖冶莫測的春情。

  江白硯道:「你看。」

  他從未有如此矛盾失控、難以自持的時候。

  一邊是為施黛而生的慾念,一邊是僅存的理智與克制,彼此拉扯不休,漫無盡頭。

  「別對旁人太好。」

  江白硯垂頭,吐息纏在她耳邊,嗓音低如夢囈:「他們倘若這般待你,該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

  200紅包~開了插畫活動,姐妹們可以進文章主頁看看約來的圖!感情變化太難寫了磨很慢抱歉(哭跪)下一章,江白硯被揍(不是)

  感謝在2023-10-31 02:45:12~2023-11-01 09:36: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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