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應樞說到這裡便住嘴了。
徐鶴緩緩低下頭,眼神冷厲地看著他,戰戰兢兢的袁應樞聞言頓時繼續道:「戰,戰後,因為反賊——朝廷想震懾豫北,於是……」
見他扭扭咧咧就是不肯說出那句話,戚繼光「噌」的一聲拔出劍抵在對方咽喉處:「所以,就是你叫人砍下我老師的頭顱!是不是!」
袁應樞嚇得連連後仰,躲避戚繼光的劍尖:「我,我也是奉命行事。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這時,李知節攔住戚繼光道:「就這麼殺了此賊實在便宜了他,亮聲,你著下人往城西設招魂幡,再請匠人雕檀木首供之,血祭之後便為你師伯重新下葬,待官軍克復金寨,我們齊往彼處為你師伯收攏遺體,合棺而葬!」
徐鶴點了點頭,老師的這個辦法已經是最妥帖的了。
見大家都沒有意見,徐鶴便叫人前去安排。
這時袁應樞感覺到自己難逃一死,整個人都癱在地上,尤其是地面的青磚上,此刻濕了一片。
徐鶴厭惡地揮了揮手,叫人將其押了下去。
就在這時,看守俞大猷的機兵來報,說俞大猷求見。
徐鶴其實私心裡是不向讓俞大猷這時候出來的,他雖然本意不想殺掉謝鯤,但謝鯤終究是因為他而死,這時候他來,萬一張瓅或者老師他們一衝動,想要殺了俞大猷,他的身份是很難勸阻的。
但如今俞大猷堅持要見,他又不好推辭,於是只好叫人將他帶了上來。
因為有了剛剛袁應樞的描述,所有人在看到俞大猷時目光都是複雜的。
他們知道,俞大猷的做法也是各為其主,但在情感上卻無法原諒他,故而俞大猷進門後,大家都沒有說話。
俞大猷雖然被徐鶴捕獲,卻並沒有捆其手腳,甚至他和他的部下的三餐飯食也是參照龍驤衛的伙食標準來的。
俞大猷站在堂上對徐鶴道:「俞大猷曾於海陵受駙馬之恩,得以脫身於錦衣衛南鎮撫司的抓捕,如今重遊故地,沒想到卻傷了恩人的師長,俞大猷無顏面對恩人,故而此來拜見,專為求死!」
眾人聞言全都愣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徐鶴,他們怎麼都沒想到,徐鶴竟然還跟這俞大猷有舊,甚至還對他有過救命之恩。
徐鶴無奈只能將過往的種種,一直從他和公主被抓,如果受了清茶門聖女襄助才得以脫身,一直說道蘇搖光在長江上拜託他幫忙去光孝寺救一個和尚。
這段往事,就連俞大猷自己都沒有聽過,眾人更是目瞪口呆。
如此過往,就連張瓅這個孩子都覺得有些棘手了。
李知節沉默片刻後做主道:「既然之前都是各為其主,聽俞將軍部下之言,似乎俞將軍也曾反對那姓袁的賊子做下……」
李知節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他雖然在內心裡已經不再恨俞大猷,但情感上卻沒辦法讓他說出原諒的話。
戚繼光這時道:「亮聲,你的意思呢?」
徐鶴看了看幾人,然後轉頭對俞大猷道:「俞兄,之前我救你時,你曾經答應過我,將來我必會答應我一件事,可有此事?」
俞大猷聞言一愣,當時徐鶴將他藏在這個院子時,當時他確實對徐鶴說過這句話。
見俞大猷承認,於是徐鶴道:「之前你和我師伯是各為其主,師伯也是自刎而死,這件事債主不是你,而是朱明那些人和袁應樞那賊!俞兄從此不要再說為我師伯抵命這句話了!」
徐鶴說完看向四周,見從張瓅始,所有人都沒有反對的意思,於是他繼續道:「如今天下洶洶,神州板蕩,百姓困頓,我的請求就是,為國計、為社稷計、為蒼生計,請俞兄再練選鋒,與我們一起帶兵平復中國,重開華夏!」
徐鶴的話讓俞大猷驚訝地看著他:「你,你還能讓我帶兵?你不怕我……」
徐鶴搖了搖頭:「在我看來,俞兄信人,只要你答應了的事,絕不可能背信棄義,這一點,我信你!」
俞大猷聽到這胸中還想有一股激盪不已的氣似乎要衝出身體,他突然單膝跪地拱手道:「大猷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既然駙馬如此信任大猷,那我請以死力報之!」
徐鶴聞言,親自離座將他攙起,為他介紹堂上幾人。
當介紹到戚繼光時,俞大猷顯然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軍人氣質:「元敬兄弟也是軍伍之人?」
戚繼光拱手道:「戚某在浙江巡撫盧鏜帳下效力!」
徐鶴道:「元敬兄雖然年紀不大,但卻與俞兄一樣,都善於練兵!」
「我海防營和龍驤衛便是照著元敬兄的法子操練的!」
俞大猷聞言對戚繼光更感興趣,他拱手道:「有時間倒要請教!」
戚繼光拱了拱手,他是個十分善於察言觀色之人,跟俞大猷為人處世上的魯直不同,他顯然感覺到了徐鶴對俞大猷的器重:「不敢言請教,切磋而已!」
李知節這時好奇道:「俞將軍,很多官場之人對於明軍的認識還處於混沌之中,李某想請教,這明軍戰力究竟如何?」
俞大猷道:「朱明軍中很多將領都是元末朱元璋部下的後人,這些後人中不少都是家學淵源,於軍伍之事甚至比一些衛所的官兒更加熟悉。」
「他們這些人缺乏的不過是實戰的鍛鍊罷了。」
「不過自鄖陽戰起,朝……,明軍就始終注意培養和鍛鍊這些新人,尤其是反賊的御林四營,每營四千人,這萬餘人全都是精挑細選高大孔武,擅長負重攀爬的青壯。」
「而且這些人都是朱明的死忠,就算是我帶領的選鋒營在這上面也比不過御前四營,他們都是家人或者自己是羅教的忠實信徒,打起仗來,只要酋首一聲令下,這些人就悍不畏死,不死不休!」
徐鶴聽到這心中震驚,他原以為朱明朝廷選鋒營已經夠強大了,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有這種宗教軍隊。
這時李知節又問了一個問題:「那以你之見,反賊下一步究竟想往哪個方向發展?」
這件事正說中了俞大猷的心事。
「說實話,我之所以同意歸附駙馬帳下,一是當年光孝寺的救命之恩,第二件事就是為此!」
「我原本竭力推動明軍北上,因為東南沿海衛所這些年來一直受到朝廷重視,有很多,尤其是浙江、福建、廣東三地衛所軍一直跟倭寇交手,並沒有很多人以為的孱弱不堪,最少想要東進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但北上就不一樣了,去年年底韃靼入寇,將京畿衛所和三大營幾乎打殘,只要能擊潰身後追擊的盛正奇部,再突破黃河,那京師唾手可得。」
「可惜,我北上的建議被駁,賊首與內閣里的有些人也因為我屢次三番違拗他們的意思而對我產生了懷疑!」
徐鶴不解道:「俞兄你可以算是明軍中的老人了,怎麼會如此輕易……」
俞大猷苦笑一聲道:「我就是個兵頭,常年在廣西練兵,事實上跟朱厚熜、內閣諸人接觸很少,只有張居正、殷正茂兩人跟我還算熟悉。」
「張居正此人因為年紀最小,但因自小就有神童之名,故而在內閣中反倒是名氣最大的,向來為內閣中徐階、高拱等人所忌,他說話很少,平日裡一般不開口,看樣子似乎也對現在明軍中的一些事情看不習慣。」
「尤其是礪鋒營的事情,礪鋒營燒殺搶掠,作惡無算,張居正屢次上奏,要取肖明遠人頭以肅軍紀,但都被千金市骨之類的由頭拒絕了去!」
徐鶴好奇道:「明軍的軍紀如何?」
俞大猷斟酌道:「好壞參半,新招募的軍紀差些,尤其是投誠的衛所軍!但就算是御前四營也不過是因為錢糧都優先供給他們,所以才表現尚可。」
「可是這些人中很多領軍之人都有羅教背景,羅教是什麼貨色,我想你們應該都有所耳聞。」
眾人點了點頭,這時戚繼光又問道:「那殷正茂呢?我聽說他原本是朝廷大員,為什麼會反叛朝廷?」
俞大猷嘆了一口氣道:「殷石汀也是被一張嘴的花言巧語蒙蔽了!」
「他是個好人,對朝廷某些官員魚肉百姓的做法很不認同,可能又因此受到朝廷的申斥,所以一怒之下為人所乘投了明軍。」
「何人?」李知節問。
「此人名叫嚴嵩,是最早跟隨朱厚熜造反之人,外間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但此人甚至比徐階之流還要受朱厚熜的信任!」
「嚴嵩!」徐鶴大吃一驚,「他有個兒子叫嚴世蕃,俞兄知道嗎?」
俞大猷也驚訝道:「駙馬竟然知道嚴世蕃?不過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他們父子都是朱厚熜最信任的人。」
李知節見徐鶴臉色突然變差於是皺眉問道:「亮聲,這個嚴世蕃你認識?」
徐鶴於是便將嚴世蕃是張璨心腹的事情說了出來。
眾人聽到,朱明反賊賊首的親信,突然變成大魏皇帝的親信,一時之間全都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由此可見,反賊已經在朝廷里埋了不少伏線,嚴世蕃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李知節嘆了一口氣道,「這件事要儘快告知……當今聖上!」
徐鶴苦笑,嚴世蕃的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由外人上奏,這會讓張璨很反感,若是由自己上奏,張璨顯然會更加反感。
李知節當然知道徐鶴的顧慮,於是嘆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還是盡人事聽天命吧!」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明廷中的事情,最後俞大猷聽聞了最近明軍的動向後,也覺得徐鶴的猜測應該是對的。
「如果業已渡過黃河,那幾乎可以確定,東進廬州的人馬是佯攻!」俞大猷道,「但我估計,明軍下一步的動向應該是轉而向西,而不是直插京畿!」
戚繼光眼睛一亮道:「俞兄的意思是,距離天氣變暖,韃靼南下還有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明軍為了扛住邊軍的壓力,會帶著邊軍往西北方向兜圈子!最後韃靼一旦寇邊,邊軍首尾難顧,他們再悄悄脫離戰場,直插空虛的北京!」
俞大猷點了點頭道:「戚兄弟聞一知二,俞某佩服!」
「哪裡,我現在才知道,為何駙馬會如此看重俞兄了!」
得,你們兩人,一個俞龍一個戚虎就別互相吹捧了。
這時戚繼光轉頭看向徐鶴道:「亮聲,這次我來南直隸,我已經向盧軍門請辭了!」
徐鶴驚訝道:「元敬兄你這是?」
「我的身份,若是還呆在盧軍門軍中,就算盧軍門竭力挽留,但我不能讓他為難!」
徐鶴點了點頭,之前戚繼光進入盧鏜營中,那是他幫忙運作了的。
如今新皇登基,局勢未明,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盧鏜和戚繼光恐怕會出事,反倒是戚繼光來海陵,大家一起報團取暖反倒盧鏜和戚繼光各得其便。
徐鶴道:「既然如此,那正好,元敬兄、俞兄,我也不瞞你們,以我之見,現如今天下的形勢還不是最糟糕的!」
「反賊北上,不管如何,朝廷的實力與威信都會在北方遭遇重創。」
「到那時,人心浮動,倭寇、韃靼、各路的反賊都將成為大麻煩!」
「所以,我想先行招募一些灶丁,請二位幫忙操練,將來若是形勢艱難,這些人就是種子,很快就能拉出一直隊伍來!」
戚繼光點了點頭道:「練兵不如練將,亮聲高屋建瓴!」
俞大猷道:「我聽說駙馬在張家灣,曾經用火銃擊潰了韃靼的騎軍?可有此事?」
徐鶴點了點頭:「這件事就是我想跟你們說的另一件事!未來,咱們的操練要改變以往的戰法,多多習練火器的應用!」
說罷,他看向戚繼光:「元敬兄的《武備志》中就記錄了不少火器的運用,我希望這次,咱們能多使用火器,摸索出火器的更多戰法。」
俞大猷皺眉道:「火器雖利,但弊端也不少,遇到雨雪天氣,火繩不燃燒那豈不是耽誤事?」
徐鶴笑道:「所以,過段時間,我要去拜訪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