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陰縣令趙錦在接到徐鶴的信後，這幾日一直處於兩難之中。
他著實沒想到，自己回鄉後因技癢而隨意改進的火銃竟然進了大人物的法眼。
當朝駙馬，翰林院侍讀學士徐鶴竟然在得知此事後，專程派人送信邀請他前往海陵一敘。
若是幾個月前他收到這封信，他會毫不遲疑地出發。
但如今……
這幾日他茶飯不思，一方面又對信中所描述的火銃進一步改造思路十分感興趣，另一方面又考慮到自己的前程，躊躇不敢前往。
上午放告，處理完大堂的事情後，趙錦病懨懨地回到二堂，剛剛脫下烏紗帽便有老家人前來稟告，說外面有個舉人求見。
這年月，雖然南直隸的舉人不少，但放到各個縣，舉人還是種珍稀動物，聽說有舉人找他，趙錦皺眉道：「又是東城的胡舉人為了江邊的那幾片灘涂地？你就告訴他，我不在！」
那老家人道：「不是咱江陰的那幾位，聽說是從揚州府來的？」
趙錦聞言眉頭皺得更深：「怕不是為人寫狀走關節來了，你就說我已經睡下了！」
那老家人聞言點了點頭便告退出去了。
徐鶴兩個機兵，為了低調，特意隱藏身份，只穿了個舉人的圓領袍子來到江陰求見趙錦，他絕沒想到，自己弄巧成拙，反倒是這身袍子壞了事。
見那老家人推說趙錦已經休息了，只好拱手道：「煩請老丈等趙大人醒後告知我這家人一聲！」
說罷，他留下一名機兵等在門房，自己帶著另一人去城中尋個飯莊先吃飯去了。等到了日暮時分，輪換在門房等著的機兵都回來了，趙錦卻沒有絲毫召見的意思。
徐鶴眼看這樣等下去那不是傻子嗎？
於是便叫機兵拿上自己的名帖又去了一趟縣衙。
趙錦接到名帖時正在和夫人吃飯，看到手裡的名帖頓時大驚：「他，他竟然找過來了！」
說到這，他飯也不吃了，起身繞著桌子踱步。
趙錦夫人見狀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問清楚之後婦人道：「駙馬變裝來訪，估計正是為夫君著想，總之又沒人知道是他，見一面便也無妨。」
趙錦聞言這才點了點頭，讓那老家人趕緊將人請進後衙。
當徐鶴來到後衙時，趙錦早就在院中等待，見到徐鶴，他立馬上前躬身行禮道：「下官見過學士！」
徐鶴趕緊上前扶起道：「趙大人是科場前輩，又是此間主人，應是徐鶴拜見才是。」
說完拱手一揖。
趙錦見徐鶴絲毫沒有架子，頓感如沐春風。
二人分賓主坐下後，趙錦又糾結了，他這人，讀書、做官都提不起興趣了，只對些「奇技淫巧」感興趣。
他很想單刀直入問些徐鶴信中他所關心之事，但好歹也做官三年多了，基本的官場禮儀他還是知道的。
可奈何徐鶴身份太過敏感，他剛想問：「一路可順利否？」
話到他嘴邊生生被他咽下，趙錦暗罵自己沒話找話，萬一對方再提河南戰事的事情牽扯出京城之事，那也太尷尬了。
見趙錦欲言又止的樣子，徐鶴心中想笑，這位果然符合他心裏面科研人員的形象。
徐鶴便也不繞彎子，單刀直入問道：「趙兄可曾收到我的信？不知對信中所述有沒有興趣？」
果然，說到槍械改造，趙錦像似一瞬間變了個人似的。
雖然他還有些拘謹，但直言道：「我覺得學士的想法可以實現。」
徐鶴在給他的信中，詳細簡單描述了燧發槍的概念。
現如今，大魏所使用的火繩槍無疑是佛郎機人所使用的佛朗機銃。
但這種火銃其實在西方已經是即將被淘汰的產品了。
據汪鋐在信中說，澳門的佛郎機人已經用上了一種奇怪的火銃，這種火銃似乎是用火石擊發的。
大魏現在使用的火繩槍要先將引藥倒入引藥鍋中，然後合上引藥鍋蓋。
做完上面這些才開始裝填火藥，用通條壓實，填入彈丸，再次壓實。
到這裡，才開始點燃火繩，將火繩固定在火繩夾上。
好吧，其實完成這些，才做完了擊發前的準備。
可是火繩槍最大的問題還不是裝填彈藥的麻煩，徐鶴之前用竹筒製作的固定裝填藥量已經對其改進了一部分，加快了擊發時間。
可是火繩槍最大的問題在於，擊發後，爆炸產生的氣體會將火繩沖飛，開完一槍後，你要重新點燃火繩，再夾在火繩夾上，巨麻煩！
要知道戰場上瞬息萬變，加快擊發時間也就意味著可以增加擊發效率，效率一提高，火力持續性和火力密度就得到了大大的提高。
為什麼馬克沁出現後，一戰會出現塹壕戰？
沒辦法，這玩意兒射速太快，再多人衝鋒都能給你干倒，大家不能真用無窮無盡的人命去填，只好挖溝等待戰機了。
同樣的道理，徐鶴想要讓火器在戰場上發揮代差作用，那就必須改進出擊發效率更高的槍械。
燧發槍真正的優勢，就是在擊發效率上，火繩槍沒扣發兩次扳機，才可能擊發成功一次。
但燧發槍十次擊發，有九次能夠擊發成功。
就這一個不起眼的環節效率得到提升，便是整個槍枝歷史的一步大大的跨越。
還有，之前說過，火繩槍啞火後，還要重新點燃火繩，夾在火繩夾上，而燧發槍只要將擊錘扳回，就可以再次擊發，是不是很省事？
所以徐鶴估計，如果真的能造出燧發槍，那現在佛朗機銃能開兩槍，燧發槍至少能開五槍。
三槍啊！對於這個時代來說，那不是大殺器又是什麼？
當然，他一個文科生，研究點詩詞歌賦還行，搞這種技術工種實在是為難他了。
好在燧發槍的原理並不複雜。
徐鶴道：「趙大人，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在槍膛後方安置擊錘，傳火孔邊設計一個擊砧，在擊錘的鉗口上夾一塊打磨後的燧石，射擊時，只需要扣動扳機，在彈簧的作用下，燧石重重擊打在火門邊上冒出火星，這樣就可以引燃火藥擊發。」
趙錦原本聽得津津有味，突然他打斷徐鶴道：「徐學士，這彈簧是什麼？」
徐鶴聞言頓時傻了。
彈簧這種東西，其實中國春秋戰國時代就能製作，後世出土的曾侯乙墓中，就出土了金屬絲繞成的螺旋彈簧。
但這玩意要使用在槍械上，就涉及到鋼材加工的問題了。
自己剛剛一時口嗨，完全沒有考慮到這件事。
徐鶴思索了一會兒後解釋道：「你可以將彈簧這種東西理解成弓弩，弓弦在射出箭矢後回彈……」
徐鶴見他還是不懂自己的意思，於是便要來紙筆在紙上畫出了螺旋彈簧的樣子。
趙錦見狀果然大為稀奇道：「也就是要讓這個彈……彈簧要有彈性！」
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席話！
但技術人員就是不一樣，他很快就猶豫道：「想要製造出這種東西，材質要麼是銅，要麼是鋼。但鋼要使其有韌性就要在煉鋼時加點東西進去，銅亦然，比如白銅！在煉製白銅時就要加入一種白色的粉末，這樣煉製出來的銅就是銀白色。這樣的銅硬度更高，彈性更好！」
徐鶴：「……」
所謂白銅不就是鎳與銅的合金嗎？
這……
現在徐鶴已經徹底相信，只要把這個課題交給趙錦，這傢伙絕對能搗鼓出自己所想要的東西。
而且，徐鶴與趙錦不知道彈簧這東西，但徐鶴敢保證，這個時代肯定已經有了「彈簧」。
因為就在另一個時空中，明人畢懋康久製作出了一種名叫自生火銃的玩意兒，這東西其實就是傳說中的燧發槍。
據後世的《軍器圖說》中對自生火銃的描述就能證明：「銃遇風雨不便，凡銃必先開火門，乃可對敵舉放。往往有被風雨飄濕而不能一發者，有未及照星而誤發者，須將龍頭改造消息，令火石觸機自擊而發藥的石火自燃，風雨不及飄濕，緩急可應手。」
既然畢懋康有材料能夠製作出燧發槍，反推，彈簧也一定已經出現了，只不過用途不多，暫時還未推廣罷了。
而且，如果實在不行，也可以用白銅先用著，雖然不知道用白銅來當做擊發裝置，它的疲勞屬性怎麼樣，大不了實在不行多備點零件，隨時準備更換就是了。
什麼新事物的出現不都是一步一步摸索著來的嗎。
就比如燧石，這玩意兒也是個易耗品，時間久了，打出的火星就會變少，所以在奧斯特利茨會戰的前夜，拿破崙特意親自提醒麾下的近衛軍「換一塊新火石，明天會有大用場的」。
兩人一聊便不知不覺聊到三更，直到趙夫人讓人送來夜宵才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徐鶴突然驚覺，自己說了這麼多，還沒有問過趙錦有沒有打算幫自己搞研發來著。
冷汗……
「趙大人……」
趙錦聽徐鶴叫自己，連忙道：「若是駙馬不棄，稱呼我表字即可，下官表字元朴！」
徐鶴笑道：「元朴兄，那你也別叫我駙馬，也別叫我什麼徐學士了，你也叫我表字，在下表字亮聲！」
技術宅果然找到共同話題後就很好交流，趙錦道：「亮聲，其實你在北京的事情，我們南直隸官場都已經傳開了！」
「有些事，大家心裡明白怎麼回事，但這世界上的事跟火銃比複雜多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此事，甚至在你寫信給我後，我也不知道怎麼面對你！」
徐鶴道：「我明白元朴兄的意思，那些事咱們暫且放在一邊，我研製這個燧發槍，你也能看出來，這東西對關外的韃靼騎兵最是有用！我向你保證，你萬一真能做出這東西來，第一，我不會用這燧發槍做同室操戈之事，第二，研發所需要的銀錢和樣槍、場地、工匠都由我來提供，所有人都不會知道你的身份，除非有一天，這件事大白天下對你無礙，我才會公布燧發槍是由你製造！」
看著徐鶴懇切的目光，趙錦這一刻都覺得自己應該感到羞愧，多好的徐駙馬啊，之前自己還擔心這擔心那，誰知道人家早已經替自己考慮得這麼全面了。
當即趙錦便表示，這件事包在他的身上，如果不出意外，燧發槍他半年就能製造出來，可能剛開始問題會有很多，但樣槍出來後再徐徐改進。
徐鶴聽完大喜過望，連忙道：「我已經從廣東請來兩位造鳥嘴銃的師傅，如今應該已經快到了，只是不知道元朴兄在哪造銃比較合適。」
造槍就要試槍，趙錦要是在江陰縣衙天天「砰砰砰」，那鬼都知道他在造槍了。
趙錦思索片刻後道：「江陰濱江有灘涂地十餘畝，灘涂不遠的江上有一片沙洲，那地方人跡罕至，除了早晨和晚上有漁船經過，其它時間幾乎無人，亮聲你只需買下那片灘涂，然後在沙洲上造幾處工坊即可，我每日下衙之後，有空便去沙洲！」
「不會有人見你總去江邊會有懷疑吧？」
趙錦笑道：「對外就說是去釣魚，應也無事。」
徐鶴搖了搖頭道：「我到時候還是派些人來在灘涂與沙洲間保護元朴兄，真有外人來，也好讓元朴兄提前知曉。」
見徐鶴想得如此周到，趙錦點了點頭。
徐鶴臨告別前拿出一千兩銀票遞給趙錦，趙錦也知道搞研究要花錢，於是也不推辭，二人約定過段時間便在沙洲相見後，徐鶴便離開了後衙。
在路上，徐鶴還在考慮之前與趙錦商量的事情。
鋼材是個大問題。
「這個年代煉焦法、炒鋼法、灌鋼法應該都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