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照亮夜市,行人涌涌,裴君意手裡提著那一盞繡球燈,獨自走在這人潮中。
他一個人離開了少年們的隊伍。
因為一局圍棋要的時間很長,少年們都要試一試,自然便會更久,眼前的熱鬧對於裴君意來說很是新奇,他想要四處看一看。
走前他有邀請過梁沁,但她說想要「窺探敵情」、「知己知彼」,嗯,其實就是看其他人下棋,但或許又的確有知己知彼的心思。這讓裴君意不禁失笑,分明有通幽之品的棋藝,居然還要這樣……映了她「好勝」的同時,又不免讓人覺得這樣的性子更似女子。
當然對此裴君意也沒有多想,他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街上有趣的「遊戲」上。
不管是燈謎還是圍棋,這些「遊戲」都是官府承辦的,所以才會贈送花燈,否則換做平常商人,這樣虧本的事,他們可不會做。
而現在裴君意走過了燈謎,也走過了圍棋,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花燈迷宮陣,在這邊圍了不少人,有男子當然也有女子,他們看起來躍躍欲試,但又擔心一時走不出來。
這讓裴君意有些興趣,他在其他人的注視下,義無反顧的走了進去。
說來迷宮其實也很簡單,只需要從入口進入後,沿著一面牆一直走就能走到出口,這是最簡單最容易的辦法,裴君意用的就是這樣的方法。
這樣迷宮的趣味性會少很多,但,一個人走迷宮會讓人覺得不適,本就不可能有什麼趣味性可言,若是與他人一起裴君意肯定不會用這樣的方法,但一個人的話,玩迷宮唯一的樂趣便只有走出迷宮的暢快感了……
獨自走在窄小的迷宮陣里,讓人莫名的心跳加快,同時心中也難免產生緊張感,雖然知道自己肯定能夠走出去,但這樣的感受還是難以避免,同時心裡也會產生後悔的感覺,後悔自己為什麼要一個人做這樣的事……裴君意沒有這樣的感受,心裡更不會後悔,只是有些心跳加速,畢竟他也從未走過迷宮,這還是他第一次,有些緊張是難免的。
這樣的緊張感,讓裴君意忽然想到了陸疏桐,更準確的說是想到了陸疏桐今日與他說的話——因為看書只一個人就行。
因為只有一個人,所以,除了看書以外,做任何事都會覺得無趣……
裴君意以前總有人相伴,所以共情不了這樣的感受,但,那日初入國子監,那天夜裡,不知為何,他忽然也有了那樣的感覺……雖然不知道那樣的感受為何會突然產生,但,那樣的孤獨感,的確讓他覺得不適……
腦海中正這樣想著,裴君意的腳步卻忽然頓住,他看到了眼前的死胡同,以及,眼前的人。
「陸疏桐。」裴君意喚道,面上不禁露出笑。
陸疏桐自然也看到了他,她明顯的愣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裴君意。」她說道,「走吧,這邊是死路。」
裴君意說了聲好,與她一同轉身朝另一邊走。
「真是太巧了。」裴君意感嘆道。
說的不止是此時在花燈迷宮陣里的巧遇,還有中午那會兒在亭下遇到她。
陸疏桐嗯了一聲,似乎沒有交談的興致。
裴君意便也沒有再開口,見她低頭前行腳步加快,便也沒有再照著適才那樣沿牆走,只安靜跟在他的身後。
不過,在走了一會兒,又走入幾次死路之後,裴君意發現了,她走的這樣快,不是因為胸有成竹知道出路,而是因為焦躁不安不知該如何走。
也的確是他想的那樣,陸疏桐心裡有些煩躁,這煩躁是因為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答應阿糖走這迷宮陣,也是因為在這裡遇到了裴君意,看到他的心情複雜,她此刻顧不上多想那都是怎樣的情感,但最明確的一種是——若非裴君意在這裡,她就能算路出去了……她能卜卦測吉凶,自然也能卜卦算路,但,這裡是迷宮,只算一次自然不行,但若是一直算,又肯定會被裴君意發現……
事實上這樣的迷宮陣並沒有多難,如果陸疏桐不像此刻這樣急躁的話早就已經走出去了,裴君意知道這點,也大抵猜到了哪一條路通向出口,是以,他看到陸疏桐在同一個路口第二次選擇了同一條死路時,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走這邊。」裴君意說道,沒有看她,抬步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忽然被他拉住,陸疏桐皺眉,心中有異樣的情緒升起,想要掙脫開,告訴他,若不是遇到他,自己早就出去了……但,張了張口,她又有些氣惱的閉上了嘴。她暗惱自己重活一世,卻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小孩子似的答應了丫頭走這迷宮陣,又小孩子似的想要與裴君意說氣話……
深深的呼了口氣,陸疏桐將心裡焦躁的情緒全部放下,抬頭看向前方的路,也看到了裴君意高她許多的背影,以及,拉住她的手……
他的手修長有力,分明只是抓著她的手腕,卻給她帶來包裹了身心的安全感。
他的體溫,順著兩人接觸的地方,傳到了陸疏桐身上……這溫度似乎有些燙,燒紅了少女的臉頰,瓷白柔和的臉不知在何時變得嬌艷欲滴……
這世上的真話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臉紅便勝過一大段對白……
……
陸疏桐目視前方,在少女眼前的是燈火闌珊、少年挺拔的背影,以及,握住她手腕修長的手,她看著他,兩人的腳步趨於一致,他們緩緩朝著前方走,少女的眼眸又情不自禁的紅了。
她想到了那日月下看曇花,想到了他未看到花謝,想要邀她明年再來……他或許是喜歡自己的。
莫名的想法,早在那時便已經在心裡生出——若是,他早一些對自己這樣,那該有多好……
早一些……早到上一世,就好了。
然而,此刻,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不是因為別的什麼,而是因為——她餵到他心口的東西……
若真到了了結恩怨之時,她想要問問他——後悔嗎?
但,他根本什麼也不知道。
陸疏桐低下了頭,少年的聲音,在此時從頭頂落下。
「出來了。」他笑道。
這聲音清朗悅耳、帶著笑意,陸疏桐抬起頭,看到了眼前的燈火通明,他們走出了花燈迷宮陣,眼前的熱鬧喧囂霎時撲面而來,他們仿佛從深海中再一次回到人間,但她沒來得及關心這些,因為身前的少年鬆開了拉住她的手。
有些悵然若失,說不上是怎樣的情緒,陸疏桐只覺得有些想哭……但她沒有讓自己哭出來,她覺得自己要是哭出來就真的變成小孩子了。
好在這時她聽到了阿糖驚訝的喊聲,這讓她心裡繁雜的情緒得以轉移。
「小姐,你怎麼和裴十公子在一起?」
阿糖早就在出口守著了,等了好久終於看到自家小姐出來,身邊卻又多了個裴十公子,這可太讓她驚訝了。
陸疏桐抬起頭,沒有看裴君意,側頭對小丫頭說道:「在花燈陣里碰巧遇到了。」
「這樣啊……」阿糖恍然。
一旁負責花燈迷宮陣的攤主看到有人出來了,笑著將兩盞花燈摘下送給他們。
裴君意伸手接過,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繡球燈,又看了眼兩手空空的陸疏桐,將兩盞花燈都遞給了她。
陸疏桐低著頭,依舊沒有看他,但也沒有拒絕,她接過花燈,將其中一盞送給了阿糖。
對於年不滿十五的小丫頭阿糖來說,這可太值得高興了,她嘻嘻笑著伸手接過花燈,一手拿著一盞,激動的就要跳起來了。
當然就算高興、激動,阿糖也知道應該感謝送她花燈的人,她笑著道:「多謝小姐,多謝裴十公子。」
裴君意輕笑一下,看向她,這才注意到阿糖手裡的美人花燈,這和「梁思沁」那盞一樣,他正要開口問,陸疏桐卻搶先一步,他便也沒再問,只當是巧合了。
「阿糖,我們該回去了。」她說道。
阿糖愣了一下。
「我們不是才來嗎?」她驚訝道,「怎麼就要回去了……」
陸疏桐淡淡道:「還不是因為你貪吃……」
貪吃兩個字才落下,小丫頭阿糖慌忙大叫一聲。
「啊,我想起來了!」她故作恍然,急忙說道:「嗯,小姐我們快回去吧!」
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麼忽然要走,但——
十四歲的小丫頭也是要面子的。
這是阿糖急忙答應自家小姐的原因,也是裴君意心裡的想法。
他覺得陸疏桐急著要走或許是因為適才在迷宮陣里丟了面子……在迷宮裡急躁是很正常的事,雖然裴君意並不覺得她適才的表現有什麼,但考慮到陸疏桐「爭勝」、「不服輸」的性子,或許她覺得那便是丟了顏面也說不定。
這個時候顧及她心裡的感受就應該主動告辭離開……但,低頭看著兩個十四歲的小姑娘,考慮到白日梁思泉與他說的,過節拐子多……其中或許也有受到陸疏桐之前「一人」的話的影響,裴君意忍不住開口。
「我送你們回去吧。」他說道。
「好啊好啊!」阿糖笑著答應道。
陸疏桐看了眼阿糖,又看了眼裴君意,嗯了一聲,將心中矛盾的情緒暫時壓下。
沿河上流行,穿過人群,熱鬧喧囂被三人拋在身後,小丫頭阿糖拎著兩盞花燈,高興的笑著,裴君意和陸疏桐走在前面,兩人相隔一步之遙,一人握著一盞花燈,緩緩而行,沒有開口。
阿糖看著手裡兩盞做工精美的花燈,也沒心思再想「裴十公子與小姐是否有緣、兩人日後是否能夠在一起」之類的問題了……
她沉浸在得到花燈的喜悅中沒有說話,其餘兩人也沒有開口,三人沉默著,就這樣安靜的走了一路,直到一處院前停下。
抬頭看著眼前的宅院大門,裴君意問道:「你住這裡嗎?」
「嗯。」陸疏桐點頭,這才再一次看向他。
裴君意笑了笑,說道:「陸姑娘,再見。」
「再見。」陸疏桐說道。
兩人說完,看著對方,靜立一刻。
小丫頭走了兩步,見自家小姐還在那邊站著,奇怪道:「走了呀小姐。」
見裴君意沒有先走的意思,陸疏桐施禮,轉身與阿糖一同進了院門。
裴君意還禮,目送她走入其中,等到院門關上將視線隔絕,他這才轉身,回頭看了一眼熱鬧的街市,想了想,他沒有急著回去,又繼續沿河上遊走。
適才與陸疏桐沉默的走了一路,這讓裴君意想到了那時她們在江州時,一同出城,陸疏桐與他一同走在郊外,也是一樣的安靜。
她是……不擅長交流嗎?
裴君意不知道,但她總是一個人,或許是這樣的也說不定?
笑了笑,裴君意搖了搖頭,這也沒什麼可想的,還是想一想別的……但他目前一切順心,好像什麼也不用想,應該放鬆心神,享受這份難得的清靜……或者,想一想昨日先生所講的經義?
月色下河岸邊一片靜美,好像沒什麼人,但其實沿湖的商鋪還有幾間開著,所以應該是有人的,只是相比於適才花燈街上的喧囂,這裡就要安靜得多了。
河岸邊有一排柳樹,風吹過,柳枝擺動會有「唦唦」的聲響,這倒是讓裴君意的心境莫名的平和了下來。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繡球燈,忽然有些好奇這花燈能亮多久……
正這樣想的時候,突然一陣柔軟撞入懷裡。
裴君意低頭看著花燈,毫無防備下被撞倒了——或者說是被撲倒了。
好在他反應還算及時,空著的手撐到了地上,否則頭著地的話應該會很疼。
這太突然了,裴君意有些措手不及,心中這樣的想法也只是一閃而過,裴君意抬起了頭。
四周一片昏暗,借著手裡花燈淡黃色的光,他看到自己的懷裡,一個少女抬起了頭——她朱唇皓齒、杏臉桃腮、玉姿天成,美得足以用任何華麗詞藻形容、美得不可讓人直視又讓人不能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裴君意看著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