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簡陋的馬車搖搖晃晃向南疾行。車轅上的年輕車夫眯著眼睛打著哈欠,漫不經心地玩起馬鞭。一位中年婦女從車廂中探出頭來,焦急道:「小師傅,我們著急趕路,能不能快一點?」
車夫猛地一揮馬鞭,馬突然狂奔起來,那婦女差點被甩下馬車,幸好被身後的少年拉住了。
「娘,您沒事吧?這人怎麼這麼粗魯,我得找他理論!」說話的人正是葉如蔓,她穿著黑色衣衫,一副男子打扮,她一手扶著弟弟,一手拉著母親譚玉。
「算了,非常時刻,不必在意這些小事。」譚玉坐回到車裡,嘆了口氣。
「娘,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我們要連夜像逃難一樣離開這裡?」
「蔓兒,你父親恐怕現在身陷險境,他擔心我們受牽連,讓我們先去洪州避一陣子。」
「那爹呢?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
「事關重大,他必須要告訴知府大人。」
如蔓心裡咯噔一下,浮出不祥的預感:「到底是什麼事情?娘,您告訴我。」
譚玉看著十七歲的女兒眼神極其懇切莊重,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種壓力。她呆了呆,還是說道:「你爹說,江州通判范庭致犯了大事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譚玉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隻弓箭從兩人眼前嗖地飛過,插進車廂的木樑上。兩人還沒反應過來,又有幾隻箭射進車廂。車夫徹底清醒了,他沒見過這種場面,嚇破了膽,竟跳下馬車逃命去了。
沒了車夫,那馬如脫韁一般向前沖,馬車開始劇烈地搖晃,上下顛簸得厲害。譚玉向前一躍,坐到車轅上,一把拉起韁繩抓住馬鞭,控制住了方向。
「娘,您竟然馴得住馬!」如蔓看著母親嫻熟的動作,目瞪口呆,「這是怎麼回事?到底發生什麼了?」
「蔓兒,你過來,時間不多,賊人怕是盯上咱們,要趕盡殺絕了。娘有幾句話要告訴你。」譚玉臉色萬分焦慮。
「蔓兒,有關你的身世,我和你爹本想等你大一些再說,可現在來不及了。以前娘告訴過你,十七年前我受傷失憶,被你爹救了,但你有所不知,娘被救時身上已經懷你三個多月了。你的親生父親是誰,娘實在記不起來。」譚玉一手策馬,一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綠色寶石,放到如蔓手中,「你記得它吧,本是你十歲生辰時送你的,後來因為你弟弟的事就沒再戴過了。這是我十七年前在滄水邊醒來的時候手裡僅有的一個物件,想來應與你親生父親有關。如今江州怕是要變天了,咱們家沒什麼親戚,若是今晚我與你父親有什麼不測,你便拿著這塊石頭去找你的親生父親,知道嗎?」
如蔓呆住了,她懷疑自己在做夢,不然此時她怎會坐在一個快要散架的馬車中被人追殺?葉承遠對她愛若珍寶,怎會不是她的親生父親?那塊綠色寶石曾經害得弟弟遭人毒害身體虛弱,怎會與她的身世有關?
遠處傳來急急的馬蹄聲,箭聲越來越響,譚玉見女兒眼神渙散,呆若木雞,也不知她聽沒聽進去,著急地搖她的胳膊:「蔓兒!蔓兒!你聽好,既然有人追殺我們,自然也有人追殺你爹。他一個人不知吉凶,但處境一定很艱險。現在我去引開追兵,你帶著蕭兒下車,找地方躲起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快!」
如蔓聽到母親要與自己分開,瞬間清醒:「娘!不行!一起走!」
譚玉做事極其果斷,她給女兒手心塞了一包銀子,又反手去拉住小兒子,狠心用力一拖,把他扔出了車外。葉如蔓見狀一聲低呼,想也沒想就跳下車去拉住他。譚玉回頭一望,姐弟倆眉眼與她極像,趴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她,她淚光閃爍,但縱使心裡千般留戀萬般不舍,她依然堅定地轉過頭,縱身一躍從車轅跳到了馬背上,猛揮一鞭,大喊一聲「駕!」,那馬一聲嘶鳴便沖了出去。
如蔓神志激盪,一把背起弟弟,向前狂奔,想要趕上馬車,但眼看著馬車越來越小,慢慢消失在視野中。她大口喘著氣,心中一陣陣絞痛,淚水奪眶而出。她慢下步子,卻聽見身後的馬蹄聲逐漸逼近,只得先藏起來躲過這殺身之禍。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只感覺靈魂已經脫了殼,雙腳疼到失去知覺,背上因為保持著前傾的姿勢幾乎麻木,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就在她覺得自己快要昏死過去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座土地廟。那土地廟不大,神龕上供奉著土地公神像,地上擺著兩個蒲團,神龕之後有一塊空地可以藏身。
葉如蔓慢慢把弟弟放下來,她渾身酸脹,弟弟也好不到哪兒去,臉上沾滿塵土,還有幾道擦傷,兩條腿的膝蓋和脛骨上都腫了起來,但萬幸的是骨頭沒斷,只是外傷嚴重。可能是最難受的時刻熬過去了,葉如蕭的臉上沒有剛開始的痛苦,而是變成了茫然和絕望,眼睛定定地看著姐姐,淚水直淌下來。她如蝕骨噬心,想安慰弟弟,可張了張顫抖的嘴卻說不出一句話。她本想馬上出去找郎中,可外頭危機四伏,只得先把弟弟安頓好。
如蔓起身走到土地爺面前,拜了三拜,拿起了地上的蒲團。她將一個蒲團放在如蕭頭下,另一個蒲團放在腳下墊高雙腿。她握住葉如蕭的手輕輕拍著:「蕭兒,別怕,姐姐還在。也許爹娘甩掉了殺手很快就會來找我們。你是個男子漢,堅持一下好嗎?」 葉如蕭看著姐姐蒼白的臉,輕輕點了點頭。兩姐弟相視無言,默默流淚,等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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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血色在眼前氤開,葉如蔓拼命睜大眼睛向前看,兩個模糊的身影緩緩地倒下,她想伸出手要去扶住他們,卻發現自己手腳都被綁了起來。周圍幾個如鬼魅一般的黑影拿著刀和劍向她靠近。她想看清這些人的樣子,卻發現他們都沒有五官沒有臉,整個頭是一片漆黑,其中一個黑影拔出劍,直直向她的心口刺來。她憤怒,她不甘,她向那柄劍撲去,張開嘴咬住那個影子,卻突然一吃痛睜開眼,天亮了。
她渾身冷汗,死死咬著自己的手指,咬出了血都不自知。她轉頭看向弟弟,他的腿似乎腫的更嚴重了,便說:「蕭兒,姐姐現在回南山村找郎中,再去找一找爹娘,你在這裡等我,千萬別亂動。」說著又挪了挪蒲團,讓他躺著更舒服,安頓好了一切,葉如蔓走出了土地廟。
土地廟通常離村子都不會太遠,葉如蔓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到了南山村。南山村有一位遠近聞名的東林堂陸郎中,懸壺濟世,醫者仁心,如蔓很快找到了他。陸郎中為人爽快,根據她描述的病情開好了活血化瘀的藥方。葉如蔓拿好藥道謝便離開了。
她走在村子裡,感覺氣氛很是奇怪。村民們似乎碰到了什麼大事,路上的行人急匆匆地往家裡趕,待在家裡的人都站在窗戶或門口向外望著,神情十分嚴肅。
「大叔,請問村里發生了什麼事情?」如蔓攔住一位路過的大叔問道。
「唉呀出大事了,蘇大人死了,雲錦園附近都不讓人走路了,官府正在調查。現在這世道兵荒馬亂的,你別亂跑了,快回家吧。」
「什麼?!」蘇大人都死了,那爹爹自然是凶多吉少!如蔓接連著被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打擊,幾乎快要暈過去,但憑最後一點意志強撐,「我要去看看!」
她穿過南山村的屋舍,走進森林,便看到衙門的一隊官差正往村里走來。領頭的官差看到了葉如蔓,舉起刀指著她,問道:「你是誰?要去哪?」
如蔓停下腳步,一看那群人里沒有一個她認識的,便決定暫時隱瞞身份,舉起手中的藥說道:「大人,小人姓陸,小人的哥哥在雲錦園做家院,他有風濕的毛病,家裡人讓我去送藥。」
「你回去吧,雲錦園這幾日不准外人進入。」
「敢問大人,這是為何?」
「讓你回去你就回去,官府這幾日要在南山村巡查,待在家裡哪兒也別去!」
如蔓露出一副聽話乖巧的樣子,溫順地說道:「大人,小人知道了。只是小人還想斗膽再問一句,不知葉承遠大人這幾日是否也來巡查?葉捕頭之前來找家父看病,還有一副藥沒拿走,小人想著他要是來的話便可以把藥給他送過去。」
官差眉毛高挑,不耐煩地說:「葉捕頭昨天晚上外出巡夜,一直到現在都沒回來,並不知道他的安排。」
「謝謝大人,小人這就回去。」 葉如蔓聽到父親未歸,心中焦急,官差離開之後,她在村中和林子裡小心翼翼地搜尋,半晌沒發現父母的蹤跡,只得趕回土地廟。廟中,葉如蕭淺淺地睡著了,他白皙的臉上沒有生氣,額頭上還掛著些灰塵,睫毛顫動,嘴唇乾裂,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在疲憊太久後懷著警覺入眠。
如蔓看著弟弟,想到生死未卜的父母,心如刀割。母親現在身處何處?她擺脫了殺手的追殺嗎?父親又會在哪裡?如果父親知道蘇大人出了事,他一定會趕回雲錦園,可那官差說他一直沒回來,難道父親就已經……
她使勁搖了搖頭,想把這個念頭甩出去,就好像不去想就不會發生一樣。可是沒用,她的心越來越沉,仿佛有個人不停地對她說:「你是孤兒,你是孤兒!」,這話在腦中不停地盤旋、不斷地重複,她顫抖不已,眼前的所有東西都染上了一層血色,牆是紅的,地是紅的,窗外的樹是紅的,神龕中的土地公神像也是紅的,她只能閉上眼睛,縮在牆角,害怕地抱住自己的頭……
過了好一會兒,葉如蔓覺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裙角,她睜眼一看,是葉如蕭爬了過來,他艱難地咧了咧嘴,眼神里滿是安慰。葉如蔓心裡一酸,打開藥包給弟弟上藥,說道:「蕭兒,我沒有在附近找到爹娘。而且蘇大人昨晚遇害,雲錦園封鎖了,我也進不去,真的不知道爹娘究竟在哪裡……但是蕭兒,不管怎樣,還有姐姐,姐姐保護你。」她將黑色的藥膏均勻地抹在弟弟膝蓋和腿骨上,一邊塗抹,一邊自言自語道:「父親到底知道了什麼事情?」
說著說著,如蔓心中一動。父母失蹤,定與范庭致脫不了干係。與其坐在廟裡乾等父母的消息,不如冒一次險,去那虎狼窩探上一探,說不定會有父母的下落,也看看他到底在謀劃些什麼。
在她的印象里,范庭致是土生土長的南山村人,雖然他一直在江州城為官,但因祖上是地方鄉紳,在村里還有一個頗為闊氣的祖屋。葉承遠剛來江州時,還曾帶著母親和自己去范庭致的祖屋做過客。那次因為自己淘氣亂跑進范家的書房,還被母親當場罵哭了。前幾日江州決堤,衙門搬去了雲錦園,大部分官差都在雲錦園住著,只有范庭致白天去雲錦園處理公務,晚上回到祖屋歇息。在他家裡,一定會留有一些蛛絲馬跡。
葉如蔓這麼想,下定決心晚上去一探究竟。她將自己黑色外袍撕下一角,用作蒙面布,又拿木釵重新固定好頭髮,便靜靜等待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