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熠服了藥,沉沉入睡,在夢中還死死抓住葉如蔓的手腕,不肯放開。
「老天爺啊!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懂嗎!」她正欲像昨天一般撬開他的魔爪,卻發現今天他抓得更緊了,抓得血液都快不流通了,「唉算了算了,現在家破人亡,豈能還把自己當女子看?」
葉如蔓心力交瘁,只得躺在地上,除了一隻手順著趙熠放在床上,身體其餘部分乖乖隱藏在床幔之下。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阿彌陀佛!」她喃喃自念。
門開了,唐獻鐵青著臉走了進來。看見地上的葉如蔓,冷冷「哼」了一聲,還算這少年懂點禮節,沒有僭越,他本擔心這人會不會躺到王爺的床上去……
唉,不能想,不能想,畫面太「美」……
葉如蔓見唐獻本來是怒目圓睜盯著自己,後來卻有些呆滯,便輕咳一聲,用極細的聲音說道:「大人能不能幫小人一個忙?我弟弟時常失眠,煩請大人您在他的房中點一支安神香,小的感激不盡!」
簡直無法無天,這豎子竟使喚起他來!
他正欲上前揪她的腦袋,葉如蔓卻指向自己放在床上的那隻手,眼睛閃著執拗的光,意思是你不去我就把王爺吵醒!
唐獻只好忿恨地出了門,安排下人去點香。不一會兒,他又回到房中,橫眉怒目,坐在椅上,死死盯住葉如蔓,生怕她搞出新花樣。
葉如蔓實在是累了。今天發生的種種如走馬燈般上演,她的心上如同被人插了一把刀,痛不欲生。她想放聲大哭,卻不能。她將床幔遮住自己的腦袋,淚水湧出,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也不知多久,如蔓終於沉沉昏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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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村一間普通的茅草屋。
一位留著須髯、甚是儒雅的中年男子端坐太師椅上,搖著摺扇,對著身前一人緩緩道:「你看清了?可確定是祐王?」
「使者,千真萬確。昨晚在范家祖屋,屬下正要行動之時,就看見兩個黑衣人先後跳了下來。屬下本擔心他們會壞了大事,結果兩人跑進了書房。屬下為避免節外生枝,得手之後並沒去尋找。結果您猜怎麼著?今晨葉家那小子來我這裡買靈蟾豆!」
「靈蟾豆?他中了扶棘草之毒?」
「想是他的同伴在范家中了毒,他跑來取藥了。屬下派人跟蹤他,那廝很是機靈,竟把我們的人甩了。不過,後來官府去范家查案,屬下看到,那廝就跟在祐王身邊。我找人打聽了一番,才知道祐王早上不見了蹤影,後來才被侍衛們從竹林中接出來,身上穿著一身黑衣,破破爛爛的,必是昨晚的黑衣人。」
「祐王是如何知道範家的事情的?」
「屬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說葉承遠連雲錦園的牆壁都沒摸到,就被我們幹掉了,難不成是葉家那廝告訴祐王的?」
「此事你務必好好查查。」
太師椅上的男子抿了口茶,低聲道:「葉家那廝,留著是個禍害,找機會幹掉他。」
「屬下也是這樣想的,只是今日他一直與眾人在一起,等到晚上才有機會下手。但那小子命好,竟然又給跑掉了。」
「我看你們是怕傷到祐王,沒下狠手吧,不然那小子還能有命?」
「使者,祐王可是大宋的王爺,我們哪敢對他下手。」
「祐王徒有其名,皇帝忌諱他,何況現在又知道了這麼多,不必手下留情。再說,你可忘了堂主交給我們的聖命了?依我看,若是祐王出了事,說不定能攪起一番風雲。」
「是,屬下謹遵使者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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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熠睡了一個特別安穩的覺,夢中他見到了一個人,雖然那人面目模糊,可他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知足與安寧,就如同身心俱疲的旅人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家昏黃的燈光,驟然間所有的情緒沉澱下去,一時間五蘊皆空,一切苦厄化為虛無。
他在一片寧靜中醒來。
輕輕眨了眨眼,只見陽光透著窗欞照了進來,一縷縷金色鋪灑在地上。
他再眨了眨眼,只見自己的侍衛唐獻低頭雙手交叉坐在椅上,似乎在沉思,但小雞啄米一般的頭部運動說明他睡得正歡。
又一次眨了眨眼,只見自己床上多了一隻凝脂白玉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點點血跡怵目驚心,最重要的是自己還一直握著那隻手!
趙熠感覺自己心臟停止跳動了,饒是他沙場拼殺也沒有受過如此驚嚇,這是大白天見鬼了嗎?
他觸電般迅速鬆開那隻手臂,那原本白皙的手臂上出現了一片青紫色瘀痕,這這……自己竟是這般緊緊抓了一晚上?
微嘆一口氣,他向床下看去,只見地下躺著一個黑衣少年,衣衫百孔千瘡,頭髮一團亂麻。她似乎做了噩夢,雙眉緊鎖,額頭一層冷汗,死死咬住自己的另一隻手。
趙熠走下床,在酣睡的唐獻身邊留了張字條,便沐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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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夢再次襲來。
那片青蔥的竹林翠色不再,鮮紅的血潮如海浪吞噬了每一個角落。
命懸一線。
爹娘帶著她和弟弟拼命跑啊跑啊,想要擺脫邪惡的追趕。
無濟於事。
先是父親被捲入了血海,母親拼著最後力氣幫姐弟倆推入一個山洞,無聲地沒入血海。
寂靜之地。
她和弟弟躲在山洞裡,瑟瑟發抖。她緊緊咬住自己的手指,避免發出任何的聲音。
血潮洶湧,嘩嘩地沖刷著山壁,即將吞沒一切。躲無可躲,她背著弟弟,向著那片鮮紅迎了上去……
「喂!該起了。」一個冷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驟然回到了現實。
唐獻捏著鼻子碰了碰葉如蔓的胳膊,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圈:「嘖嘖嘖,渾身髒兮兮血呼呼的,怪不得王爺說屋內一股怪味。」隨即,一包衣服扔了下來,「得,王爺心善,讓你去沐浴更衣。」
「大夫也給你請好了,走吧。」唐獻最後一個尾音拖得極長,默默翻了個白眼,心想王爺真是個大善人,可千萬別被這詭計多端的妖賊給利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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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唐獻領著葉如蔓走進了雲霞院的正廳。趙熠正翻看著驗屍格目,忽見廳下走來一個少年,穿著最普通的灰色下人衣服,一條黑色腰帶束起纖細的腰肢。雖然洗去了前幾日的狼狽,但她的氣色依然憔悴,臉上蒼白疲憊,一雙略帶紅腫的眸子拘謹地低垂,嘴角微微向下,透著幾分清冷和英氣。
趙熠放下冊子,揚手示意唐獻退下,道:「你的傷好些了麼?」
「回王爺的話,都是皮外傷,不礙事。」
「本王知道,你心中有所隱瞞,不過本王現在有些猜測,你且聽聽,看看說的可對?」趙熠低頭抿了口茶,再抬頭時星目含威,目光如炬,「昨晚暗殺之事,我曾疑心是沖著我來的,但細想之下,他們應是想殺你滅口。」
葉如蔓默然,不置可否。
「你知道兇手殺了你的父母也不會罷休,還會藉機捲土重來,因此你必須找到一個靠山,不僅能讓你有機會查明真相,更重要的是護住你和弟弟的安全。所以昨日,我要你弟弟做人質,你很爽快地答應了。」
如蔓感到一股力量壓迫著她,不得不微微垂下頭,避免直視他的眼睛。她不明白,王爺為何有時看起來和善如水,有時卻又盛氣凌人。
「兇手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你全家趕盡殺絕,大約是因為你們知道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我們今日所見所有事情的根源。」趙熠雙手微微握起,一想到此事,他有些無法克制的憤怒,「大壩內中虛空,基礎不牢,洪流洶湧,潰決成災。范庭致在督建江堤之時,與人勾結,偷工減料,徇私舞弊,鑄成此禍。」
如蔓聽得錯愕,猛抬頭問:「什麼?洪水竟是人禍?」
趙熠眉峰攏起,眼中一股怒氣:「到了如此地步,你還要隱瞞?還要演戲?」
「請王爺明鑑!」葉如蔓立刻屈身跪下,誠摯道,「那晚,輪到我爹巡夜。大約亥初,他突然回來,說遇到了大事情,讓我們先離開江州。我娘帶著我和弟弟走到半路,有人追殺過來,車夫逃了,娘把我們趕下車,獨自一人誘敵離去。她走之前,只告訴我,我爹知道範庭致犯了大事,要找蘇大人通報。」
葉如蔓想到那晚的驚心動魄,咬緊牙關,忍住即將傾瀉的淚水,頓了頓,又道:「第二日,我在南山村中聽到蘇大人身亡的消息,在附近又沒找到爹娘,我很擔心,所以當天晚上才去范家祖屋找一找線索,便在那裡遇上了您。王爺,小人之所以當時有所隱瞞,是因不知何人可以信任。但小人真的不知范通判所犯何事,也不知洪水是他與人勾結所致。請您明鑑啊!」
趙熠看她眼淚汪汪,言語誠懇,勉強散了怒意,道:「你父親冒死傳遞重要訊息,著實不易,也稱得上忠烈之士。」
「王爺,難道是他向您傳遞的信兒?您見過他了?」
趙熠不語,從手邊的木盒子中拿出一張紙,遞了過去,問:「這可是你父親的字跡?」
葉如蔓伸手接過,那是一張血漬點點的油紙,中間一個破洞,隱約能看出上面幾個已經發烏的血字——「范與賊勾結致災」。如蔓的手不住地顫抖,字跡雖然潦草,可她是再熟悉不過。那就是她的父親,從小將她寵著愛著、視如己出的父親!他悄然給了她世界上最完整無缺的父愛,可是卻沒等到她羊羔跪乳烏鴉反哺……
趙熠看著廳下的少年,忽而想到自己那些死去的戰友同袍,他們的孤兒寡母也是這般可憐吧!他雖然不喜歡這個心機少年,語氣也軟下來不少:「那晚我在雲錦園休息,忽然有東西掉進院裡,就是插在箭上的這張血書。我隨後朝院外看去,卻不見任何人。後來我在竹林里看到葉捕頭的屍體,加上你也知道範庭致的事情,便推測傳遞訊息的人就是他。」
「范庭致因為我父親發現了他的秘密,便要殺我全家。可他前日晚上已經死了,為何昨晚還有人追殺我?」
「這應該是你父親所指的『賊』了。回想種種,江州發洪水,朝廷懷疑蘇知府貪瀆,不久發現他『畏罪自殺』。你父親無意中知道範庭致才是罪魁禍首,結果你父母『被山匪殺害』。范庭致回家養病,晚上便『失火燒死』。你不覺得,這一切都太巧了嗎?」
「王爺,能否讓小人去現場看看?也許,只要解開了這幾樁命案,這背後的秘密就浮出水面了。」
趙熠點點頭,放下手中茶盞,便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