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置身黑暗的漩渦中,如蔓的心急速下沉,希望在一點一點消逝。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所謂的兇器碧雲劍被當作證物沒收,雙手的鮮血還未擦拭,就被手腳麻利的捕快們牢牢綁起。她被催促甚至推搡著踏出土廟,在一陣高過一陣的謾罵聲中往忻州州衙走去。
天色漸亮,她放眼望去,道路兩邊站著的都是素昧平生的人,既不知她的過往,也不知事情的真相,此刻卻如同見了殺父仇人一般,憤怒且厭惡地詛咒於她。她萬箭穿心,忽然覺得以前所有的執著和堅持都失去了意義。
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她全身頓感無力,低著頭,不再看周圍的人,只是機械地擺著兩條腿邁步。沿著曲曲折折的街巷一路艱難向前,不遠處就是州衙,如蔓卻又聽到前方傳來更喧囂的聲浪,抬頭望去,州衙前的主街上已經站滿了忻州的男女老少。
這些人都是等著來罵她的嗎?
如蔓只覺無比委屈,眼淚簌簌掉落,一邊黯然淚下一邊勉強支撐前行,待她走近一看,卻發現人們正朝著州衙的方向探頭張望,似乎再等什麼人出現。
很快,一輛馬車出現在視野中。馬車一來,人群更是加倍激憤,一聲聲氣吞山河的集體怒吼在天地間迴蕩。
「叛國賊趙熠!」
「賣國求榮,狼心狗肺!」
「祐王濫殺無辜,忻州血債血償!」
「撲——啪——咚——」的聲音接連傳來,人們光罵還不解氣,還把臭雞蛋、菜葉、石塊之類的東西瘋狂地扔向趙熠的馬車。
仿佛一把匕首直直刺進心臟,如蔓痛得無以復加,整個人都在抽搐。她掙脫開旁邊看管她的衙役,拼了命地飛奔衝進人群,奮力擠到前面,聲嘶力竭地大喊道:「王爺!王爺!」
她的聲音湮沒在人群里,但她這般橫衝直撞被維持秩序的士兵發現,趕緊一擁而上去抓她。
她本來雙手就被綁著,根本無法抵禦身形強幹的士兵,被不知何人的無影腳踢中膝蓋,再也支撐不住,直直跪撲在地上。人們見突然冒出個鬧事兒的,注意力都轉移到她的身上,喊口號的聲音頓時小了不少。如蔓趁機使出全身力氣大聲呼喊:「王爺!一定要活著!活下去!」
馬車猛地一晃,車簾被掀起,露出趙熠的臉。他依然是那樣光風霽月的氣度,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只是明顯瘦削了許多,臉頰兩側都凹陷下去,眼中已然失去了曾經熠熠生輝的星光。他的視線死死定在如蔓身上,震驚得目瞪口呆。
她被強行按在地上,倔強地仰著頭,半張臉上都是乾涸的血痕,散亂的鬢髮混著汗水貼在臉頰上,白色的衣裳上大片的污跡,雙手被麻繩纏了好幾圈,如此的狼狽不堪。唯有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睛,充滿愛憐和貪戀地望著他,就這一瞬,仿佛已然過了萬年。
「蔓兒,蔓兒,蔓兒!」他痛不欲生,一聲叫得比一聲響,看到血跡以為她受了重傷,立馬竄起來要下車,卻被身旁的士兵攔下:「殿下,官家有令,回京一路您不能離開馬車。」
「我沒事,沒受傷。」她沖他搖搖頭,微微笑了笑,一滴清淚從眼眶中滾落。趙熠卻再也無法忍受了,發狠撂倒眼前的士兵,一個飛身沖了出來。
「殿下,不可!」伴隨一聲疾呼,一把長刀突然攔住了趙熠的去路,為首的將軍縱馬立於他跟前,客氣卻堅決地說道,「君命不可違,還請殿下莫要為難我們。」
如蔓微微側過頭,用手肘支撐著向前爬了兩步,輕聲懇求道:「王爺,解婚書被我撕了,我等著你回來娶我。你一定要活著,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他知道她是從代州千里奔襲而來,他知道她為了救他四處奔走,他知道她也一定被折磨得身心俱疲,他難過得心都要碎了,恨不得殺光阻礙在他們之間的所有人,恨不得現在就緊緊擁她入懷再也不分開,恨不得讓加諸在她身上的所有苦難都加倍由自己來承受。
秦斐帶著衙役們氣喘吁吁地從後面追了上來,看場面還在控制中,稍稍舒了口氣,向為首的將軍行禮道:「藍將軍果然身手不凡,捉住了此瘋女。若是出了亂子,可怎麼向官家交待啊!」
這位藍將軍面無表情地用刀尖指了指如蔓,道:「官家讓末將護送祐王殿下進京,自然不能掉以輕心,鬧事者在此,請秦大人處置。末將君命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別過。」說著,他指揮士兵重整隊列,重重一鞭抽在馬身上,引領著整個隊伍急速行進。
秦斐盯著車尾揚起的細細塵土看了一會兒,才轉過頭吩咐道:「將這瘋女押入大牢,看好了。」
「是,大人!」
一名捕快揪住如蔓的領口把她從地上提了起來,卻不料她奮力地掙扎著,發了瘋一般毫無章法地又踢又踹,捕快被她狠狠一腳踹到了小腿,一吃痛怒罵道:「瘋女人,你想造反?」
捕快揉了揉自己的傷處,再一抬頭,這「瘋女人」方才面對祐王還楚楚可憐的模樣,瞬時卻如同換了個人,那個眼神他永世難忘。
她的亂發遮住了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直勾勾地盯著他,隨即那大而亮的黑眼珠極緩慢地轉向人群,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落下威懾般的凝視。就像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妖,山窮水盡之時,只能以畢生功力與這裡的所有人同歸於盡。
此時此刻,如蔓從未如此瘋狂地痛恨這個世界,痛恨這些無知而淺薄的人,她的內心衝出來一隻咆哮的魔鬼,恨不得引來一把業火,把這個世界燒得乾乾淨淨。
再多的神佛菩薩也渡不盡這人世間的惡,既如此,就讓它毀滅吧!
被一種本能推動著,她舉起雙手,拔下了頭上的銀簪。她的大腦其實是渾渾噩噩的,也不知自己要做什麼,只是被當下的衝動指揮著。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捕快見她下一刻就要拿著銀簪奔向人群,連忙運出一掌劈在她的後頸,她雙腳還沒挪動一步,就眼前一黑,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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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吱,吱吱。」幾隻老鼠在牆角熱火朝天地刨著洞,在如蔓腳下的區域來回穿梭,忙個不停。
如蔓幽幽醒轉過來,眼睛還沒睜開,一股酸腐潮濕的臭味就鑽入鼻腔。身下的茅草堆很扎,她翻了個身就站起來,誰知頭頂咚得一下撞在了屋頂上。
面對這種非人的待遇,如蔓已經不知該做些什麼了。之前在主街上的沖天一怒已經散去,此時她心中剩下的只有絕望。
她告訴趙熠要活下去,可她卻不相信自己能活著走出這裡。
夜已深了,牢里很冷,她抱著胳膊靠牆蜷縮坐在地上,腦中放空,就這麼靜靜地感受身體的溫度一點一點降低。
「如蔓,如蔓!」黑暗之中,忽然想起了熟悉的聲音。
她遲鈍地睜開眼睛,愣了愣,爬到牢門前,借著暗淡的燈光看清了來人的面孔——蘭斯馨!
「蘭姐姐!」如蔓伸出雙手緊緊抓住蘭斯馨的衣角,淚如泉湧,有千言萬語在心頭,她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蘭斯馨心疼地隔著欄杆抱住她,用手理了理她的頭髮,低聲道:「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郭潤已經快馬加鞭回代州通知郡主娘娘,相信她這兩日就能趕過來救你了。」
「姐姐,我沒有殺人…」如蔓沒有一絲絲高興,因為她知道秦斐的為人,如果不能證明自己是被栽贓的,別說柴郡主,就算官家親自來求情,都不可能免除她的罪責。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只是秦大人那邊…唉,我們帶著郡主娘娘的親筆書信來的,本想保你先出獄,可秦大人斷然拒絕,還說能讓我進來見你已是網開一面…」
「秦大人就是如此愛憎分明,他現在視我如豺狼虎豹,不可能放我出去的。」
蘭斯馨見她情緒低落,焦急地撐起她的臉,鄭重道:「如蔓,這次我們來了四個姐妹,命都是你救出來的,當時在無風山那麼艱難,我們都挺過來了,現在你絕對不可以放棄。你再想想,有什麼方法能證明你的清白?現場還有沒有可疑的地方?你想找什麼想問什麼,只管吩咐,我們來查。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們都在忻州陪你。」
兩天來,她接受的都是無窮無盡的惡意,已近麻木,這時聽到一句溫暖的話語,心頭一熱,全身的血液重新流動了起來。
「謝謝你們,可…可我…唉」如蔓幽幽一聲喟嘆,搖了搖頭,「昨晚出事之時,我在廟裡找了一圈,後來又看著忻州府的衙役搜了一遍,確實沒有找到機關和兇器。我思索了許久,也想像不出兇手用了什麼方法讓兇器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你都想不出,那可真是難辦。」蘭斯馨聞言也不免有些沮喪,她無奈地將頭靠在欄杆上,望著遠處晦暗的燭火,不禁開始胡思亂想,「如蔓,你說那真兇是不是會點法術,不然怎麼會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呢?」
如蔓搖頭道:「不可能,我素來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
蘭斯馨抱著她,嘆了口氣:「如蔓你不知道,這事兒在外頭傳得都邪乎了。我們剛進忻州就聽到好多人在議論,說什麼忻州最近出了這麼多事,是因為地獄之門打開,惡鬼被放了出來。昨晚土廟異象頻生,有人聽見百鬼哭嚎,有人看到黑旗在天上飄,唉,傳的是有鼻子有臉的…」
她正絮絮叨叨說著,如蔓忽然噔的一下坐起來,一把拽過她的胳膊問道:「蘭姐姐,你說什麼,有人看見黑旗在天上飄?」
蘭斯馨見她臉色一變,忙道:「是啊,說那黑旗就在土廟上方飄了一陣子,後來又不見了。如蔓,你想到什麼了?」
如蔓腦中一激靈,終於在黑暗中看到些許真相的微光,她重燃起希望,伸出冰涼的手緊緊握住蘭斯馨,鄭重道:「蘭姐姐,我這條命此刻就在你的手上,請你和諸位姐姐幫我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