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宜被抓了起來,關進了一間空屋子。
屋子原先為香客留宿所用,有簡單的家具陳設,並不腌臢,共建有相對的兩排,約二十餘間,蘭宜是自投羅網,被關進來的時候比較早,而後她就聽著門外不斷傳來動靜,大半天下來,兩排差不多都「住」滿了。
——道士們不會把所有的香客都抓起來了吧?
蘭宜起先擔憂,覺得是不是她連累了人,漸漸反應過來,以她撞見沂王時的情景,恐怕之前真有人對沂王不利,沂王中了招數,方才那副模樣。
觀里現在大動干戈,是為了篩出那個人來。
她便不再多想,靜靜斜倚在簡陋的榻邊。
直到暮色降臨,屋裡黯沉沉的一片,外面的抓捕終於告一段落,消停下來。
但好景不長,不多久,屋外點起了燈火,蘭宜的「鄰居們」又一個個被拉出去,押到別處審問,去的時候吵吵嚷嚷,回來的時候哭哭啼啼。
這不算壞,因為似乎還有去了就沒再回來的。
蘭宜滴米未進,支持不住,姿勢從倚靠變成了半臥。
她一直在等候提審,但始終沒輪到她,大概作為罪證最「確鑿」的一個,倒不需要著急了。
蘭宜自己也不著急,飢餓與倦累同時侵襲著她,虛弱到了極點,反而不再痛苦,感受著生命緩緩流逝,她還有閒心恍惚著想:再不來審問她,她可能就來不及回答什麼問題了……
砰。
門上的鎖嘩啦一陣響,而後門被推開了。
「咦,這個重犯好像快不行了——貧道什麼也沒幹啊,快,去請守靜師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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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宜是被清脆鳥鳴聲吵醒的。
眼皮有些沉重,她感應到外界的天光,模糊覺得應該是天亮了,又努了努力,終於將眼睛睜開了。
「你醒啦?」一張屬於孩童的稚氣臉龐湊到她上方,而後一隻小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見她眼神跟著動,那綁著小圓髻的道童跳起來往外跑:「師叔,師叔,重犯醒啦!」
「……」
口唇里皆是苦澀,蘭宜伸手摸了一下,摸到唇邊乾涸的一點藥汁,應當是道士們在她昏迷時給她開了藥,又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給她灌下去,藥居然很有效,她身上那種千斤重壓似的疲憊感已經沒了,只是仍還覺得虛弱,腳踩到地面時,有點發軟。
蘭宜發了一會怔。
這不算什麼好消息,道士們不會平白無故地發善心,給她治病,只可能是把她的命拉回來,再送去嚴刑拷問。
還不如重入黃泉,免得遭罪。
小道士跑走時沒有關門,蘭宜站起身來,緩緩往門邊移動,到門檻處扶著門往外望去,只見庭中一片安寧,陽光燦爛,綠樹紅花,絲毫不見昨夜的吵嚷紛亂。
對面有幾扇門半開著,裡面安靜空蕩,她的「鄰居們」好像都不見了。
暗害沂王的人已經找出來了?
……總不至於是把可疑人等都處理了吧。
正胡思亂想間,蘭宜見到道童蹦蹦跳跳地又回來了,他身後還跟了一人,卻不是什麼道士,有點眼熟,她不久前見過一次。
是那位「竇爺爺」。
「呦,能起身了?」竇太監停下了步子,上下打量了她兩眼,「那走吧。」
蘭宜一語不發,跟隨出門,心中想,她這個「重犯」果然不一般,要由沂王的身邊人親自提審。
她不知會有什麼遭遇,也懶得問,一日夜未進食,邁出去的步子都是虛浮的,腦子裡也不甚清醒。
不過越走,她漸漸有些驚異和不確定起來。
眼看著已到前殿的演練廣場了,廣場外不遠處的山門內,立著一個素色修長的身影。
蘭宜驀地停住了腳步。
山風拂來,她渾噩的心思一瞬間清明。
「楊翰林一早就來等著了。」竇太監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慢悠悠地道。
蘭宜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她發現了一件事,再看見楊文煦時,她那種想挖他心肝的衝動消失了不少。
因為他不可能再去當小王爺的先生了。
雖然過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樣,但效果比預計得更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那條直通御座的青雲路,斷了。
蘭宜忍了忍,沒能忍住翹起的嘴角。
竇太監看見了,理所當然地當成她得見夫婿的喜悅,輕咳了一聲。
蘭宜回過神來,心愿得償,她沒什麼畏懼,福身行禮:「多謝公公引路,公公有話請說。」
竇太監又咳了一聲,清完嗓子,方慢條斯理地道:「你不必謝我。」
蘭宜若有所悟,試探著道:「多謝王爺寬宏。」
她心下覺得不會被這麼容易放過,但竇太監一路將她領到此處,又如此做派,似乎沒有別的可能。
蘭宜聽得有點糊塗,她根本沒有受審,哪來的審出來歷?若說是紀大嫂,昨晚並沒聽見她的聲音,她要是沒跑掉被抓回來了,絕不會不吭氣——對了,正元。
仰天觀強橫到不加分辨當場扣人連夜開審,又怎麼會不清理內部。
正元雖不知她的真實身份,但以沂王府之能,稍加對照就能查出來。
蘭宜此時才知她遲遲未被提審的原因,不是什麼不著急,而是來歷暴露,她謀害沂王的嫌疑實際上變小了——一個有身份又有重疾的官宦妻子,毫無動機去幹這種事。
有人來接,便順水推舟地將她放了,免得節外生枝,她與沂王的那番遭逢,畢竟算不上體面。
當然,得建立在沂王沒有大礙的前提下。
明白了這一切,蘭宜不再有什麼好奇心,不過話到此處,她不得不禮貌地問上一句:「都是民婦冒撞,王爺貴體——應該無恙吧?」
「怎麼會無恙!」竇太監更不客氣了,早等著般直接噴她,「你這女子,一身病骨,手上哪來的一把子力氣?王爺叫你砸得——嘖!我服侍王爺至今,從沒見他受過那麼重的傷!」
蘭宜:「……」
這是一筆糊塗帳,她砸沂王,自然是因為受了他輕薄,但沂王為人暗算,非是自願如此,再者,她有此遭遇,正因她自己也存了算計之心,她要不闖沂王靜室,也惹不來後續事端。
她這啞口無言的樣子終於讓竇太監的火氣消了點,竇太監往她身後望了一眼:「罷了,楊翰林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咱家不跟你囉嗦了。」
再盯回她,語意放重,「楊大奶奶,咱們雖然扣了你一陣子,但對你沒有什麼為難之處吧?你回去了,心裡當有數才好。」
蘭宜轉過頭去,見到楊文煦正向著他們的方向走來。
她聽得出竇太監的言下之意,轉回頭再次行禮:「民婦知道,不會有礙王爺清名。」
蘭宜留在原地,看著楊文煦一步步接近,漸漸看得清他的表情,肅然而帶有探查之意。
蘭宜知道自己不是沒有破綻的。
按照她原本的計劃,根本沒給自己留什麼後路,紀大嫂逃回去以後如何報信,楊家聞訊後怎樣反應,她都沒有去管。
以楊文煦的洞察力,「助娘家攀附」這個藉口不一定瞞得過去。
「走吧,先回家。」楊文煦已走到她跟前,停下,眼神變幻,似乎有許多話想說,終究說了這麼一句。
蘭宜沒有反對。
這句話對她來說並不溫暖,逃過沂王府的審問不是結束,她的難處也許剛剛開始,只不過也無所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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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竇太監走回了靜室。
廊外銀杏旁,沂王裴極坐在從屋裡搬出來的一張圈椅里,頭髮散下來,頭上纏著一圈素布,臉色有些蒼白,但無分毫羸弱之態,眼神深沉,帶有壓迫感的威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竇太監沒有立刻過去,因為一個穿戴艷麗花俏而又形容狼狽的年輕女子正跪在地上哭訴:「——奴真的不知那賊子來歷,只聽得他是京里口音,自稱姓陳,出手大方,奴、奴又仰慕王爺,才被他誘了來此,哪裡知道他包藏禍心,敢害王爺呢!」
旁邊立著的一個武官呵斥:「休要狡辯!你再仔細想想,果真想不出一點線索了?」
女子哭哭啼啼地搖頭,她真是倒霉極了,本來都跑了,好奇心作祟,又偷溜回來,結果被抓了個正著,簡直是自投羅網。
武官看了看沂王,沂王靠在扶手上的手輕揮了下,武官便命邊上一個護衛打扮的男子過來,將女子捂住嘴拖走了。
竇太監走上前去:「那個往香爐里下藥的賊子有下落了嗎?」
武官搖了搖頭。
竇太監沉下臉色:「膽大包天的畜生,等抓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府里能動的人手都已經派出去了,各個衙門也打了招呼,畫像都分給了他們,最多三天,一定能把那賊子抓到王爺跟前。」武官沉穩地承諾。
「嗯,范統領,你抓緊點,依咱家看,這個賊子的賊心只怕不止這麼點,畢竟——」竇太監眯起了眼,意味深長地道,「是京里口音啊。」
武官跟他對了下眼神,沒多問,心知肚明似的,點點頭,又向沂王拱了拱手:「王爺,下官再去安排安排。」
得沂王允准後,他退了出去。
竇太監沒動,再行匯報:「王爺,老奴剛把楊家的婦人送出去了。」
沂王微微點了點頭。
「老奴叮囑了她,叫她不要亂說話,她看著性子柔順,事情傳出去對她也沒有好處,應當會守口如瓶——」
竇太監頓住,他分明看見沂王嗤笑了一下。
這樣的表情不常在沂王臉上出現,竇太監驚訝著馬上反省:「老奴說錯話了?」
「柔順。」
沂王低沉地重複了這兩個字,聲音里的嘲意毫不掩飾。
柔,順,分明一個字都不沾。
沂王清修時一向獨處,竇太監不在近前,沒見著事發時的具體情景,但也知道不對勁了:「難道那婦人別有用心?老奴這就把她帶回來,還有那個楊文煦,他妻子的事,他脫不了干係,不如一起提來審審——」
「不必了。」沂王打斷他,他聲音還有一點沙啞,但吐字有力不容置疑:「她與下藥的人不是一夥。」
竇太監怔了下,靈光一閃,往沂王腦袋上的包紮處偷偷飛了一眼,心領神會——那倒也是,要是一夥的,怎會反手把他家王爺砸成這樣?
咳,他家王爺修這個勞什子道,有王妃時都素行冷淡,打從王妃娘娘過世後,更加連女色都不近了,近身使喚的都是內侍小廝,這一下,居然是因為非禮被人敲破了腦袋——
竇太監及時打斷了腦內的大不敬想像,用力繃起臉,嘴裡順溜地轉了彎:「王爺說得准沒錯,那老奴先叫人盯她一陣子?沒問題最好,有問題再抓她回來。」
沂王思索片刻,同意了:「還有陸家。」
「王爺提醒得是,老奴都讓人盯起來。」竇太監忙道,又小心地,「那楊文煦——王爺原先打算請他教導小主子的。」
沂王眉頭皺起,他相貌本來冷峻,這一皺眉更顯森然:「等這件事過去,在城裡另外找人吧。」
竇太監知道是這個結果,這麼個尷尬的意外橫在中間,以他家王爺的為人,楊文煦就是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再用他了,一個啟蒙先生,又不是不可取代。
他應道:「是。」
沂王緩緩起身,往靜室的方向走:「收拾一下,日落前回府。」
竇太監跟上他,有點意外:「王爺才受了傷,守靜說了要靜養,不在觀里休養兩天嗎?」
沂王邁上石階,擡頭望了一眼靜室上方的天空,這一會兒工夫,天色變得灰藍,大片的雲朵飄過來,擋住了日頭,層層疊疊地下壓,人在山上,離得雲更近,好像擡一擡手便能摸到那烏色的雲邊。
竇太監順著他的目光也擡了擡頭:「呦,這入了夏,天氣就是變得快。」
山風鼓盪起來,吹得沂王袍袖翩然,是山雨欲來之勢。
「王爺,看樣子是場暴雨呢,一定得今天走嗎?」
沂王頭也不回,拂袖進屋:「今天就走。」
他有預感,事情沒完,這只是個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