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楊文煦是雇了車來的,但雨下得太快太大,車夫沒找著合適的地方避雨,風卷著雨,從車窗車簾處侵襲進來,等終於進城歸家時,楊文煦和陸蘭宜身上都沾了不少水氣。
姜姨娘在門口等著,見到楊文煦下了車,連忙把他拉去沐浴換衣。
翠翠也守在門邊,眼神憂慮地落後一步迎了上來,蘭宜以為以她藏不住話的性子,必定得問些什麼,誰知一路走著,翠翠一個字也沒有說。
直到邁進屋門,翠翠叫了一聲鈴子,讓她去廚房要熱水,而後才伸手來緊緊抓著蘭宜的手臂,眼淚滾了下來:「奶奶,我擔心死了……」
蘭宜表情鬆動了點,拍了拍她的手,道:「我餓了。」
算起來她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
翠翠顧不上哭了,忙抹了眼淚往廚房去,催著下了碗骨湯麵來,見蘭宜坐到桌前便開始吃,嘴唇燙得殷紅也不停下,次後連湯都喝盡了,她驚得想攔又不敢攔:「奶奶在外面沒用飯嗎?慢點——奶奶這麼吃能克化嗎?」
蘭宜抽空答:「沒事。」
但翠翠說得對,她其實不行。
脆弱的腸胃經不住折騰,不一會功夫,蘭宜便將吃進去的湯麵吐出去大半,昏沉將失去意識之際,她聽見翠翠急得大叫,又似乎聽見周姨奶奶的聲音,再又似乎有人邁步進來,翠翠上去求救:「大爺,快請大夫來,奶奶不行了……」
這句話倒是很熟悉,她從前總是聽見。
蘭宜無聲地笑了一下,這一次應該是真的不行了吧,該做的事做得差不多,再活下去,她自己也有點不耐煩了。
胃似火灼,蘭宜心中卻是輕鬆,放任意識跌進了黑暗裡。
**
眼前有朦朧天光。
像是天邊泛起魚肚白,晨曦微光灑進窗內,又透帳進來的感覺。
蘭宜嘆了口氣。
怎麼又醒來了。
喉間乾渴,她將帳子掀開一線要茶。
蘭宜手足無力,由她扶起,一勺一勺地餵下去,期間翠翠十分緊張,總怕她連白粥也克化不動,再吐出來,好在直到餵完,蘭宜都沒有什麼反應。
食物的實在感熨帖進胃裡,蘭宜歇了片刻,有力氣問話了:「大夫來看過我?」
翠翠點頭:「大爺請的。大夫說,奶奶主要是餓的,但受了涼,腸胃又弱,不宜用藥,讓先用米粥溫補幾頓試試,若能進下去,問題就不大,慢慢養著就好了。」
蘭宜對大夫說了什麼不感興趣,又問:「大嫂來過了?她怎麼說的?」
現在回想起來,她對紀大嫂報的口信有疑惑。
如果楊家真的知道她在仰天觀幹了什麼,楊文煦不會那麼平靜地去接她,接了以後,回來的路上不會忍耐得住不逼問她——雖然可能一大半是因為暴雨,最後,不見得還會給她請大夫。
翠翠的表情變得恐懼。
蘭宜有點詫異,很明顯,翠翠知道。那楊文煦又怎麼會——?她了解楊文煦,他養氣功夫再好,沒好到這個地步。
「大奶奶昨天傍晚來和大爺說,」翠翠聲音帶一點顫抖,開始說話了,「奶奶不知道什麼緣故被關在了仰天觀里,大爺趕在宵禁前出去打聽了一通,得知城裡好幾家大戶都有人和奶奶一樣沒回來。」
蘭宜點頭。
仰天觀名義上已經不接待外客,昨天還能進去的,都不是普通百姓。
「眾人都不知道為什麼,大爺回來再問大奶奶,大奶奶還是說不清楚,大爺聲色厲些,她癱在椅子裡哭起來,大爺不便和她計較,只得罷了。」翠翠左手緊握著右手,藉此讓自己能述說下去,「當時天色太晚,城門已經關了,大爺說,明天出城去接奶奶,讓大奶奶先回家去。大爺還說,既然不只奶奶一人被關,想來不是奶奶的事,讓家裡不要張揚。」
蘭宜明白了。
楊文煦的猜測和處置從常理來說都沒有錯,問題出在紀大嫂對他隱瞞了關鍵的信息。
蘭宜:「……」
蘭宜別開了目光,平靜道:「沒有。大嫂誤會了。」
「但是奶奶昏過去以後,我替奶奶換衣,看到——」翠翠低下頭去,聲音小得幾不可聞,「看到奶奶的衣襟壞了一塊,肩膀和手腕上還有青、青痕,我一個人沒敢告訴,把衣裳藏起來了,鈴子也不知道。」
「……」
蘭宜自覺問心無愧,但在貼身的侍婢面前,終究不能做到若無其事,她含糊而快速地道:「那你就知道,真的沒怎麼樣。」
她這種身子骨,倘和沂王產生更激烈的衝突,哪還有命回來。饒是如此,之前養出來的一點元氣也又耗了個差不多。
這一點翠翠倒是確定,她憂慮不減:「但是被大爺知道,已經了不得了。奶奶,到底怎麼回事啊?我起初一點兒都不信,可大奶奶失魂落魄的,又說什麼讓奶奶別埋怨她,家裡老爺都不許她來報信,她想了半天,偷偷來了,盡力了什麼的。亂七八糟說了一通後才要走,我想再問問清楚,怕大爺和姜姨娘那邊聽見動靜,沒有敢攔,只好讓她走了。」
蘭宜嘴角勾了勾。
她應當笑不出來,但又確實覺得有點可笑。
怪不得紀大嫂傍晚時候才過來,使得楊文煦沒能當天出城——按照她逃下山的時間來算,下午就該把信捎到了。
原是受了她父親的阻撓。
紀大嫂對陸老爺該是實話實說的,陸老爺在知道有可能招惹上「謀刺沂王」的罪名之後,連求證一下都沒有,就壯士斷腕,將她這個「禍根」斷在了外面。
她的父親就是有這種直接而利索的趨利避害的本事,一如當年他陪嫁良田將她嫁入一貧如洗的楊家,一如多年後她做了鬼,他帶著小兒子上京趕在楊文煦娶新婦之前讓小兒子認「姐夫」。
「奶奶?」翠翠擔心地喚她。
「沒事。」蘭宜道,「回來路上雨下得很大,他沒注意。」
翠翠不能安心,她猶豫了一會,低聲道:「奶奶,你是不是知道會出事……才不肯帶我一起去進香的?」
蘭宜眼神微微一顫。
日夜相伴到底不同,楊文煦那樣精明,卻對她做的事一無所知,翠翠一個實心眼的丫頭,反而覺出來不對了。
但她不能告訴翠翠,翠翠知道的越少越好,如果事發,楊文煦不會太為難一個蒙在鼓裡的奴婢。
「我怎麼會知道,仰天觀是因為沂王遇刺才封了山,」蘭宜說了一半真相,「我從哪裡知道這種事呢?我也不可能去行刺沂王呀。」
這點翠翠是相信的,連忙點頭。
她雖然算是官宦人家的女婢,但還沒見過什麼大官權貴,沂王那樣的人物,像是活在天上,無論好壞,與她們都該是毫不相干。
「奶奶,那究竟——怎麼會,」翠翠有點結巴,她不知道該怎麼問,極小聲地道,「是沂王欺負了你嗎?」
蘭宜:「……只是個意外。」
說完見翠翠還是眼巴巴地看著她,只得多尋一句藉口,「他認錯了人。」
這解釋不算太高明,更缺乏細節,但翠翠遲疑著,還是點了頭,沒有再問,一來莫名地有點不敢,二來,也怕傷著蘭宜的臉面。
就當它是個誤會,過去就過去了吧。
「大爺呢?」蘭宜轉而問。
翠翠不清楚,出去問了人,回來答道:「聽說前面來了客,大爺去待客了。」
**
楊文煦待客的時候很長。
似乎是一波客人走後,又來了一波。
這個消息是周姨奶奶帶來的,她來看望蘭宜,順口說了前院的事。
「……是李家的三爺和趙家的大奶奶,去仰天觀原為著散心,誰知碰上那樣的事,豈有不怕的?如今人雖放了回來,一家子都不定心,不知從哪兒知道咱們家也有人遭了難,就上門打聽來了。」
蘭宜臉色未變,翠翠卻有一層心虛,搶先道:「有什麼可打聽的?我們才回青州,比他們更不知根底,既然去了嫌疑,安安分分地呆著就是了。」
周姨奶奶笑:「誰說不是呢,偏他們覺得大爺有官身,消息該比他們靈通,老爺做主把人請進來了,大爺不好不見,只得去敷衍敷衍。」
又道:「大奶奶身上好些了?昨兒我聽見大奶奶回來,剛來探望,就看見大奶奶往下歪倒,可是嚇了我一跳。依我說,便是有一萬個人行刺沂王,大奶奶也不可能是那其中一個,真是白白地吃了一遭苦。」
翠翠愛聽這話,忙道:「可不是麼。那些個亂七八糟的事,和我們奶奶一點關係都沒有。對了,還要多謝姨奶奶幫著扶了奶奶一把。」
「哎呀,那值什麼。」
周姨奶奶顯得全沒放在心上,她今日不是空手來的,還帶了點禮物,是一匹雪緞,她要展開給蘭宜看,人不知不覺地站得離蘭宜很近,壓低了點的聲語往蘭宜耳朵里鑽:「大奶奶那件衣裳壞了,想是穿不得了,這緞子素淨又細膩,正好給大奶奶製件新衣——」
翠翠臉色大變。
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的蘭宜目光從雪緞上移開,擡起了頭來。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中秋快樂,安心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