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起來後, 蘭宜去孟醫正處看男童平安。
他沒這麼快有好轉,模樣還是呆滯。
不過當他看見蘭宜時, 竟有一點反應, 從小板凳上起來,向著她走了兩步。
嘴巴里還喃喃著什麼,他發不出聲, 蘭宜從他的口型連猜帶蒙地辨認出來, 是叫「娘」。
他清澈的眼神空洞,顯示出不是叫她,只是可能彭氏囑咐過,可以向她求救,他將這件事記起來了,所以靠近她。
孟醫正在旁觀察了一會, 給出建議:「這孩子受驚過度, 有些離魂症狀,他願意親近王妃娘娘, 如能多在娘娘身邊,有益安神,會好得快一些。」
蘭宜沒什麼事, 同意了:「那就讓他跟著我兩天。」
她把平安帶回主院, 平安一路乖乖的, 都不鬧事說話。
孟醫正每日會熬安神的藥湯給他,兩三天後,平安回過魂來, 他的聰慧也跟著回來了, 不用人教, 跪下便給蘭宜磕頭。
蘭宜把他拉起來。
他有些惶恐, 因為才意識到自己被帶到京里來了,父母一個都不在身邊。
蘭宜讓侍女給他拿果子吃,安慰道:「不用怕,過一陣等你養好身體了,就帶你回去見你娘。」
只是沒等到過一陣,竇太監就奉沂王之命來帶走了他。
蘭宜心知肚明,平安能說話了,沂王擔心他說出點不該說的,所以要再度將他和人群隔絕開來。
這是她所無能為力的,好在她知道平安不會有性命之憂,不然竇太監就不用千里迢迢把他帶回來了。
但不知為什麼,只隔了一天,平安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沂王還讓人簡單收拾行裝,準備到京里去。
「有御史風聞奏事,說小主子私離封地,偷偷到京里來了,皇上發下旨意,命王爺折辯。」
竇太監向蘭宜解釋,神態不見一點憂慮,說完還笑了一聲。
蘭宜一怔之後反應過來:「是太子指使的?」
普通御史也沒這麼靈便的耳目,只有隔壁太子莊田才換的新莊頭才有這個便利。
只不知他怎麼想的,竟把平安當成了小王爺,蘭宜想一想,覺得倒也怪不得他,誰能想到竇太監親赴青州,帶回來的竟只是一個奴僕之子。
從年紀及所耗費的工夫相比,是小王爺的可能都更大一些。
平安模樣驚悸,腳下悄悄挪步,挪到蘭宜身邊,方停了下來。
帶他出來前,竇太監嚴厲地恐嚇過他,叫他不許亂說話,雖然是竇太監將他從青州救回來,但他本能地知道,竇太監恐嚇他的話也是真的,像母親叮嚀的那樣,這些大人、貴人之中,唯一可能心軟的是蘭宜,他可以求助的也只有她。
竇太監見此,有點頭疼,請示地道:「王爺,您看王妃娘娘要不要——」
小孩子就是難以控制,現在教得再好,到了大場面上一慌,一亂,說出什麼都未可知。
沂王沉默片刻,向蘭宜道:「你一起去。」
話很簡短,是命令,蘭宜也不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了。
她看出來沂王心情不好,進京的不是小王爺,本來無須憂慮,但與小王爺沾上了邊,他就終究郁怒。
蘭宜此時確定了,太子一方應該還不知道小王爺的身世。
否則他不會敢拿小王爺做筏子,避都避不及才對。
這不算奇怪,她見識過太子的濫情了,他有那麼多美人,宮裡宮外,有名分沒名分的,他可能根本記不清確切的日子。
就算記得,也難以設想,沂王多年不續娶,只有一子,就算是作惡的太子本人也不敢去想這一子竟非親生。
平安父親能將兒子推下坡,本性就非良善之人,他上一世沒被沂王抓來看押,也不會安分守己,可能是逃離沂王府後,想另尋出頭門道,最終跟太子的人瓜葛上了,將秘密吐露給了太子一方。
他們出發時,外面的殘雪已將化盡,道路重新變得通暢起來,蘭宜坐在車裡想著這些,忽覺得腳尖被人輕輕一碰。
她回神,見是平安小心翼翼地挨了過來。
平安只有跟她在一起情緒才安穩一些,便與她坐了一車。
但車上同時還有沂王,沂王氣勢凜凜,平安心中畏懼,不由向她挨近。
他剛挨近,沂王看見了,皺起眉來,俯身提著他的後領把他往遠點的座位上放去。
平安嚇得僵硬地坐直。
「……」蘭宜無奈,「你嚇唬他做什麼。」
沂王冷道:「本王已允許他上車了。」
蘭宜知道他的心緒,搖搖頭罷了。
沂王不知出於什麼想法,過一時,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尋了她的手握著。
平安眼巴巴地看著。
沂王瞪他一眼。
平安低頭瑟縮起來。
平安又擡起頭來,用力點頭:「竇爺爺說,我生了病,在青州治不好,我娘求了竇爺爺,所以竇爺爺帶我來京里治。」
他聲音稚嫩,但是說得清清楚楚。
蘭宜點點頭。這個說辭合理,彭氏是小王爺的乳母,平安就是小王爺的奶兄弟,有這份臉面請託竇太監,聽上去挑不出毛病。
下午時,他們抵達了皇城。
在午門外等召見時,蘭宜見到有人藏在門洞裡邊向外打量。
她與沂王帶著一個十歲的孩子,還是有些引人矚目的。
蘭宜正猜那是不是太子的人,過一會兒,太子親自出來了。
東宮在前殿右側,離午門的距離本來不遠。
沂王的傷都養好了,他的病也早好了,不知是不是自覺抓到了沂王一個大把柄,太子看上去心情不錯,人都顯得精神了兩分,近前先打量了一下平安,然後笑道:「五弟,這不會就是孤的侄兒吧?無詔進京可是謀反一樣的大罪,你也真是的,就算捨不得離京,也不該犯這樣的糊塗。」
沂王冷冷行禮,沒有對此回應什麼。
他的態度壓制不住,流露出來,太子心中一顫,竟頭一次覺得這個弟弟有點可怕。
平安也向蘭宜身後躲去。
太子有所狐疑:怎麼他這個「侄兒」和繼母的情分更好。
但他沒時間深想,因為傳話的內侍已從裡面出來,宣沂王「一家三口」覲見。
內侍入內稟報,說太子也一併跟來覲見,皇帝不想說話,隨意點了點頭。
於是太子一起跟到了大殿裡。
平安忍著顫抖進去,跟在蘭宜身後按照竇太監教的磕頭行大禮,皇帝都懶得多看。
東宮裡就有好幾個皇孫,他不缺小輩,更為注重御史奏報的事。
「小的拜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安認真地念,念完鬆了口氣。
竇太監告訴他,最重要的就是這一句,一定要念對,之後別的不會說或忘記了不說都可以。
皇帝聽得一怔。
這才張開龍目,向下看去。
小皇孫來見他,該自稱「孫兒」,就是規矩沒學對,頂多稱成了「我」,也不該是「小的」才對。
他笑斥沂王:「老五,你這齣鬧的是什麼?」
太子此時也覺出了不對,再聽這個口氣出來,心中更是一涼。
沂王淡淡躬身:「兒子在莊子上養傷,想到久不見實哥兒,不知他在府中可有聽長史教授約束,便遣竇夢德回去看了看,府中一切都好,只是實哥兒的這個奶兄弟不小心從假山上摔下來,撞破了腦子,摔成了離魂症,他母親求竇夢德,帶到京里來找好大夫,竇夢德回程時就把他捎帶上了。」
皇帝「唔」了一聲,叫平安:「你擡起頭來。」
皇帝舒了口氣,面含笑意:「朕想你不是那等不知禮的人,有些個御史,就是聽風是雨,唯恐天下不亂,非攪得朕耳根不得清靜。」
口裡說著御史,皇帝卻斜了太子一眼,眼神辨不出喜怒。
太子顧不上,他盯著平安看個不停,只覺得難以置信——這居然不是他的好侄兒?竇夢德哪來的菩薩心腸,把個小奴才秧子親自帶進京來?!
他實在難以忍耐,張口笑道:「孤竟不知,竇夢德原來有這樣的善心。」
平安被他看得想往蘭宜身後躲,礙著沂王,又不敢。
蘭宜伸手把他往身後撥了撥,然後面向太子,道:「許是殿下沒有,自然不能明白有的人。」
太子:「……」
他居然要反應一下才能明白並確信過來,他被一個婦人嘲諷了,若更準確地說,他就是被一個婦人罵了。
還是當著皇帝的面。
「你——」
他大怒地伸手指向蘭宜——沒指成,沂王擋到了蘭宜身前,語聲平靜:「臣弟王妃向來就是這個脾氣,太子別跟她一般計較,臣弟回去教導她。」
又向皇帝請罪。
皇帝揉著額頭:「你這——」
他沉吟著,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可太子與弟媳婦拌嘴,就算把沂王妃罰了,傳出去對太子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沂王再道:「兒子的傷已經好了,就此向父皇辭行,回青州去吧。」
皇帝下意識道:「這天寒地凍的,路上怎麼好走。」
皇帝畢竟是皇帝,這一句話工夫,心裡已定了主意,道:「之前就說了,就在京里過完年再走,你府里的實哥兒朕還沒見過,索性叫人去接了他,到時在宮裡吃頓團圓飯。」
他話音落時,殿內一靜。
這是誰都沒有預想的發展。
太子在袖中捏緊了拳,看向沂王,卻有點意外地發現,沂王面上並沒有什麼喜色。
這難道不正趁了他的心意?
還是這個弟弟城府過於深沉——
沂王終於道:「多謝父皇。」
他不喜形於色,皇帝看到眼裡,倒多一份滿意,既然這個兒子沒有異心,那再多留他住一陣也無不可,他沒忘記之前的事,又看了一眼蘭宜,道:「沂王妃到底少些規矩,回去將女誡抄一遍,送與東宮賠罪。」
蘭宜應道:「——是。」
……
太子孤身往東宮而去,背影透出陰沉。
蘭宜還不慣在外面與他親近,想掙開他的手,甩了兩下都沒甩開。
沂王另一手負後,說她:「你好端端對太子發作什麼。」
蘭宜瞥他一眼,這個人真是沒有自知之明,當時那樣,太子再為小王爺相關的事跟他糾纏下去,只怕她不發作一句,就該輪到他失態了。
她不回答,沂王也不在意,又道:「下回不要這樣了,本王如不在,你就要吃虧了。」
蘭宜嫌他囉嗦:「知道了。」
沂王卻又要問她:「你是不是為了本王?」
「不是。」
「本王不信。」
「……」
沂王輕笑。
蘭宜懶得再爭執,道:「那王爺幫我把女誡抄了吧。」
沂王笑意消失,板起臉來:「那豈是本王抄的東西。」
蘭宜不看他,表情比他更冷,要把手掙開。
沂王改口:「本王幼時在宮裡讀書,父皇和東宮都認得本王的字。讓見素幫你抄,她識字。」
他盯著蘭宜,直到看她慢吞吞點了下頭,才搖頭:「你呀。」
又輕笑起來。
作者有話說:
造反之前的劇情好卡,但是反了之後的我都想好了,搓手,想一想我要樂開花,好想快進到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