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煦記得自己上一次入宮覲見, 還是中進士的時候。
現在他等於等到了第二次機會,卻不是他想像里堂皇正大的奏對, 而是——
像犯人一樣被押到了御前!
這真是他夢裡也沒想過的情景, 沂王分明是存心羞辱他!
但他什麼也不能顯露,必須牢牢地把這口氣咽下去,因為皇帝正皺著眉頭, 向他看下來:「——你握有太子的秘密, 可襄助沂王成就大業?」
楊文煦努力壓下心中戰慄,聲音仍難免微顫:「不是,微臣沒有,是沂王無故捉拿囚禁微臣,微臣為求脫身,才不得已編了些話語——」
他沒想到沂王敢在皇帝面前把一切都攤開來, 這幾乎打散了他的布局。
他的目的, 是要將夢中故事重演,因此他向沂王說的那個「襄助」是真的, 他就是要以小王爺的身世為因,使得太子自亂陣腳,太子亂了, 就會造反, 一造反, 就是自掘墳墓。
其實以太子目前微薄的聖眷,他此刻將那個秘密當著皇帝的面說出來,很可能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但他不能。
太子失敗以後, 儲位將會移至沂王, 他的下一個目標也跟著變成解決沂王——
問題就出在這裡。
沂王生前, 必須對小王爺的身世一無所知,才能達成這個目標。
這限制了他只能私下密告太子,哪怕此刻會受懲罰,也只能先以別話帶過去。
皇帝又看向沂王,他沒因楊文煦的話語生出惱怒,目光反而變得大為和緩。
「大業」這樣的詞句跟年輕力壯的兒子聯繫在一起時,他生過片刻疑慮,不過這個糊塗顛倒的翰林自己又都否認了,他的疑心自然也就消去了。
沂王簡單回道:「兒子看他形跡可疑。」
皇帝便點了點頭。
他懶得再追究,外面的亂民還一茬接著一茬,令他心煩不休,哪裡有空多管這種口舌上的紛爭。
正是用著兒子的時候,他也不想寒了兒子的心。
皇帝做出決定:「既然如此,就交給你帶下去處置吧——」
同在殿中的太子出聲,他是沂王特意稟了皇帝後請來的。
太子原本很不想來,他年前只是厭煩看見這個弟弟,想把他早點攆回封地去,但現在就是極為忌憚了,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沂王對他地位的威脅,這威脅的氣息來得如此濃重,幾乎令他難以呼吸。
太子迫切地需要做點什麼,以掙脫這種局面。
這似乎是個機會。
「父皇,不如讓兒臣再問問清楚吧。」太子道,「老五已經審過了他,兒臣還沒有,這個翰林口口聲聲說有我的秘密,不知他是不是污衊老五不夠,連我也一起編排上了。」
皇帝微有沉吟,沂王向太子冷冷看了一眼,躬身道:「多謝父皇,這個楊某與兒子有隙在先,嘴裡沒幾句好話,問也無益,不如攆他回鄉去老實守孝罷了,兒子再行書一封,著當地官府出人看管一二。」
「那好罷。」皇帝聽這個處置頗為妥當,如今又正是要給他體面的時候,便不再理會太子,答允道,「就依你所言。」
太子握緊了拳。
沂王看也不看他,如來時一般讓殿前甲士押解起面色慘白的楊文煦後,便告退向外走去。
到了宮門處,甲士止步,看守楊文煦的人變成了范統領。
沂王吩咐他:「押他回家去,收拾些東西後就走。」
范統領嚴肅沉穩地答應,之後果然親自押著楊文煦回到小四合院,途中范統領向後悄悄瞥過兩次,楊文煦一無所覺,他多出來的是記憶,不是武力更不是盯梢和察覺盯梢的能力,一路只是心煩意亂。
他在琢磨如何擺脫范統領,再私下求見太子。
今天這番羞辱不算白受,太子對他產生了興趣,只要他能避開沂王耳目,將消息傳給太子,太子多半就願意見他。
咚。
身後一聲悶響,正被迫胡亂收拾東西、其實壓根都沒注意拿到手裡的是什麼的楊文煦回頭一看,只見虎視眈眈守在門邊的范統領倒在了地上,他身後是一個陌生的精壯漢子,看模樣好似也是誰家的看家護衛一般。
楊文煦瞪大了眼,他也是聰明之人,心中立時有所猜測,精壯漢子一開口證實了:「你識相些,不要叫嚷,太子殿下找你問話。」
楊文煦舒了口氣,丟下手裡的木梳:「知道了,我跟你走。」
他這麼配合,精壯漢子有點意外,不過他以手刀砍倒范統領,范統領隨時可能醒來,他也不敢耽誤,當下監視著楊文煦,兩人趕緊出門離開了。
之後,范統領揉著脖頸,站起身來,等了一刻鐘左右,也慢悠悠地走了。
**
東宮。
「沂王那個王妃,原來就是你的妻子?」
搶回楊文煦的過程十分順利,太子因此心情都好了些,見到楊文煦以後,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有閒心先問了句別的。
楊文煦控制不住地冷了臉色:「是。」
太子並不在意:「你那妻子,孤見過,雖有幾分姿色,性情刁鑽無比,讓沂王搶去就搶去罷了,你如中孤心意,孤他日另替你選個好的。」
楊文煦生硬地道:「太子美意,臣心領了。」
融合夢中記憶以後,他根本看不上太子,其人才疏又好色,跟太子沾邊的女子,他根本不敢碰。
楊文煦左右看了看:「請殿下先屏退左右。」
太子起了兩分好奇,依言真的把宮人都遣退了,只留下一個貼身侍奉的內監。
楊文煦目視那內監,太子這回不為所動,道:「孤的事,他無不知,你就當他不在罷。」
這個楊某來歷可疑,他怎麼可能信任他跟他獨處,假使他是沂王使出的反間計呢。
太子這份警惕,持續到楊文煦終於開口,太子先是瞠目結舌,再是不可置信,再是失神發傻,再是——
他似同時置身於冰火極地里,一時竟分不出自己是冷是熱,只覺得整個人都木了。
恍如不在的內監也震驚地呆住了,不過見太子如此,他忍不住出聲,道:「殿下,您——」
「閉嘴!」
太子粗暴地吼了他一聲。
他站起來,癲狂般在殿裡走了兩圈,忽然儀態盡失地扯住楊文煦的衣襟道:「你怎麼會知道?!」
楊文煦差點被他拽倒,勉強穩住身形道:「因為我與沂王有怨,這些時日以來一直在暗中關注沂王府,無意中發現了端倪。」
這個理由與之前給沂王的一樣,也不那麼充分,但應付太子夠了,尤其是此時理智盡失的太子。
太子確實無暇多想,揪住他又問:「沂王呢?他知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王爺不知道——他如知道,怎麼會這麼多年不近女色,唯有一『子』。」
太子終於冷靜了一點下來,他仰首望著大殿頂部富麗的彩繪雕畫,回想起來。
跟先沂王妃俞氏的那段過往,他當然記得,那時候他還很年輕,俞氏更年少,忽然躍上高枝的小婦人,剛成親就離家遠嫁,跟隨沂王赴了青州,身邊沒有親人,沒有手帕交,只有一個冷硬得像鐵石的夫君,夫君地位又高,她連抱怨也不敢抱怨,憋了一肚子幽怨,終於得了機會回京小住,他其實沒有存心要怎麼樣她,不過隨意撩撥幾句,她竟天真地信了,之後半推半就,與他有了一次……
事後,她害怕起來,他再找她,她再也不敢見他。
他倒無所謂,女人多的是,俞氏也沒什麼特別,不過因為有沂王妃這層身份,才格外吸引了他兩分注意力而已,既然已得了手,她反悔想撂開就撂開罷了。
此後每次再見沂王時,他都會生出點隱秘的得意。
但僅此而已,這是件大醜聞,他絕不可能對誰公開,俞氏嚇得縮了回去,於他也算正中下懷,不然,她要是糾纏他,才是個麻煩。
再後來,記不清過了多久,青州報來沂王妃喪訊,他更沒放在心上,他的東宮早已有了新鮮的美人,那不過是段插曲,過去就過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連俞氏的長相都忘了,也不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卻沒想到,她竟給他留下了這麼大一個要命的把柄!
驚怔呆木等情緒潮水般一層層退去,但這不是結束,更高更洶湧的一波浪向他壓下,這快要將他壓垮的浪潮只有一種含義:恐懼!
初夏的天氣里,太子感覺到了真實的,發自內心的寒意。
這是俞氏對他薄情的報復嗎?
如果皇帝知道——
如果沂王知道——
他不缺子嗣,對小王爺沒有任何憐惜之意,更不想搞什麼父子相認,他只想這個麻煩趕快消失!
「去找張友勝。」
許久之後,太子終於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一句,「讓他有空時,帶著張懷來東宮一趟。」
他想起了與俞氏那次的大概日子,與小王爺的年紀對得上,但這個簍子著實捅得太大了,以至於他不由自主地又抱有兩分僥倖心理,也許是這個姓楊的弄錯了呢,沂王都不知道的事,他怎麼就那麼肯定;對了,還有沂王自己,他難道也那麼糊塗,能叫俞氏矇混過去——
內監慌張失措地答應著:「是。」
太子心亂如麻,又補了兩個字:「盡、快。」
小王爺來過京城一趟,當時他沒怎麼關注,又趕上牛氏兄弟作亂的消息報進宮,他就算見過他,也忘了他的性情模樣了。
但他記得,被他派去過的張懷是跟小王爺同路進的京,也許能從他那裡得到點什麼。
作者有話說:
我像個蜘蛛精,蹲在網中央,把之前丟出去的絲一根根往回收,哪天沒收著收漏了,就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