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下獄了。」
禁軍提督呂宣宗下值回到家,看到比他還小几歲的叔父呂留良正跟父親呂願良在對棋談話,上前行禮,然後坐到一邊觀棋,一邊帶著幾分感慨的說道。
工部侍郎的呂願良手中夾著棋子久久沒有落下,長嘆一聲,「局勢大變,不知何故,讓人擔憂。」
而身為東宮太子侍讀的呂留良卻澹定道,「這天其實早晚會來,陛下能夠在紹天九年才動手,反倒是讓人意外的。」
三人坐在那裡談起錢謙益有感慨有唏噓甚至有幾分可憐,尤其是呂願良曾經也是在錢謙益門下行過弟子禮的,呂家是浙西嘉興府與杭州府之間的崇德縣人,世代官宦人家。
呂願良父親在萬曆年間做過繁山知縣,後因病辭歸鄉里,為人樂善好施,名聲很好,他生有五子,願良是正室所生第三子,而留良是側室所生遺腹子。
父親早逝,母親病弱,所以呂留良從小是由三哥夫婦撫養長大,跟著比他還大四歲的侄兒宣宗一起讀書學武。只是這叔侄兩個,一個好文一個好武。
呂願良在崇禎時是頗具影響力的社壇領袖,明末江南文人結社成風,復社、幾社、應社等極有影響,而拜師錢謙益名下的呂願良本就家學淵源,又拜了諸多名師大儒宗師,他在家鄉崇德組織起澄社,上千名浙西士人加入,也是盛極一時。
當時十來歲的呂留良跟著兄長一起參加詩社活動,小小年紀,詩文卻是其中佼佼者,而且除詩文外,他還有二十四門絕技,天文兵法算術等都通,甚至還能彎弓騎射,握槊擊劍。
後來呂願良應徵北上,棄筆投戎,只是當時的朝廷已經是江河日下,最終崇禎自縊煤山,吳三桂引清軍入關。呂願良南下投史可法鎮守揚州,贊畫軍中。
而二十出頭的呂宣忠和十六歲的呂留良叔侄倆則在家鄉,散家財招募義勇,後來朱以海北伐,呂宣忠叔侄倆也是第一時間響應歸附,呂宣忠還因此被授署總兵都督僉事,後賜扶義將軍印,呂留良也被授行監察御史。
崇禎末年,澄社許多人選擇了棄筆投戎保家衛國,也有人選擇散家財招募義勇守衛鄉里,也有一部份人如錢謙益一樣選擇投清降敵,曾經的澄社也早就無形解散,後來天下重新安定,可皇帝反對結社,澄社也就徹底成為歷史。
不過當年澄社裡還是有不少成員,如今在紹天朝中任職,甚至如呂願良五十來歲是工部侍郎,呂留良二十來歲也是東宮太子身邊信任之人,而年近三十的呂宣忠,更成為京師御營諸提督之一,職階從一品。
紹天朝中如今最當權的自然是從龍派,其中浙江的浙東系最為心腹,浙西僅隨其後,浙西崇德的呂家,也是從龍派中浙系的功勳家族,影響力不小,當年的崇德縣可是走出了許多將校、文臣,三品以上的都有不少。
「說到底,錢牧齋負文章重望,羽翼東林,主持壇坫,四海宗盟五十年,可他反覆投降,毫無名節。
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
說到底還是德不配位。
想當初三哥棄筆投戎,北上從征,效力軍前,多少兇險,可都置之度外。後來北都城破,君王死國,多少人投降闖賊、建虜,可兄長卻仍然歷盡艱險回到江南,而且絕不氣餒,再次主動前往史閣部軍中贊畫。
揚州城破前,三哥奉令回鄉募兵籌餉,雖逃過一劫,可也仍然帶領我等散家財募義兵繼續抗清,當時江南這般的忠義之士何其之多,如吳江之吳易、紹興之於潁、寧波之錢肅樂等等,多如過江之鯽。
三哥等都非崇禎朝的高官大臣,卻能視忠義二字高於生命。
可錢謙益什麼身份什麼地位?
他平時忠義喊的比誰都響亮,清軍剛過長江,他立馬就號召獻城投清,韃子一來,就出城跪迎,甚至主動剃髮,這對當時的大明億萬百姓來說,對仍還在堅持抵抗,仍在拋頭顱灑熱血的這些仁人志士們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
我猶記得當初,我們在家鄉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都幾乎崩潰,當時我們的義軍,一夜之間就散掉了三分之一,無數人都絕望了,失去了信心。」
呂願良嘆氣。
「是啊。」
這幾年他跟錢謙益走動的很少了,最主要原因就是當年錢謙益降清讓他對這個老師再無尊敬,甚至在聽到他降清消息後,呂願良直接把衣袍割掉了一塊,以此明示跟他斷絕師生關係。
之後錢謙益南來,因為天子說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只是潛伏敵營內應,他才半信半疑緩和了些與錢關係,但兩人卻也再不像以前,事實上錢謙益雖這幾年一直身居朝廷要職,可逢年過節的,呂願良也只是派家丁送封帖子,卻絕沒有再登過門。
如今錢謙益落的如此下場,他心中也說不出的複雜,畢竟曾經師生一場,錢得勢時,他嫌棄不願聯繫,可如今真的這般下場了,卻不免反生出幾分可憐來。
「知道會怎麼處置嗎?」
「聽說跟耿家一樣下場,但是錢謙益要諸司公堂會審,最後肯定要午門斬首,然後鑄個跪像常跪太廟前的,不過好像聖人已經特赦了柳如是和其女兒。」
呂留良聽了這話直皺眉頭,「外邊緋聞傳的滿城風雨,聖人為何還不避諱一二,這個時候獨赦柳如是,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更坐實臨幸柳如是的緋聞了嗎?本來好端端的清算漢奸國賊,現在倒搞的跟奪人妻女的昏君一樣。」
呂宣忠有些尷尬的左右瞧了瞧,見附近沒有其它人,也是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比他還小四歲的五叔沒奈何,「聖人行事,有時確實霸道。」
「什麼霸道,不過是有些飄了。」
呂願良不得不提醒相差了三十多歲的弟弟,「慎言,你如今在東宮任職,越發得謹慎小心,禍從口出,這段時間局勢陡變,這種時候越發得謹慎小心。」
呂留良八歲能做八股,十歲時便詩名遠揚,十來歲就跟著兄長在澄社與士子們往來聚會討論詩文評議朝政,後來十五六跟著侄子宣忠募兵抗清,游擊於嘉興、太湖一帶,那也是指揮贊畫,奮勇當先的一個勐人。
如今也不過二十來歲,所以不免鋒芒銳利。
「耿仲明、錢謙益只是開始,這齣大戲才剛拉出序幕呢,接下來洪承疇、吳三桂、祖可法、祖澤潤等必然要被一一清算的。」
他在東宮,還是太子身邊親信,所以知曉很多內幕,而呂願良和呂宣忠一個工部侍郎一個禁衛提督,其實也都是知曉不少機密的人,一家子關起門來說這些,也沒什麼。
大家心裡也都有數。
「聖人說了,此等大節有虧之人,不能念其後來反正歸附,建有勳績,諒於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後人,原於既死。」
「陛下已經下旨要編立《罪臣錄》,專門將那些投降變節的貳臣收錄其中,據實直書,使不能篡改歷史纖微隱飾,即所謂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為萬世臣子植綱常。
這罪臣錄里第一人,欽定的是李永芳,遼東鐵嶺人,原為大明游擊將軍,第一位投降後金的明軍邊將,投降後還娶了貝勒阿巴泰之女,做了韃子的贅婿。
而欽定排第二的則是范文程,本是大明沉陽秀才,卻在努爾哈赤打下撫順時,主動去投了韃子,一直為他們出謀定策,罪不可恕。」
雖然李永芳和范文程都死了,但死了也不能饒恕,必須要把他們列入罪臣錄,而且還要死後再審判,要將他們開棺戮屍,挫骨揚灰,還要對其家族全都處以沒收財產,流放邊疆的懲罰。
呂留良現在就在參與《罪臣錄》的編寫。
這份罪臣錄編寫後是要全國刊印發行的,甚至是要附於國史之中,就是要徹底定性,讓這些人永世不得翻身,也是要給所有大明臣子們一個警示,為萬世臣子重立綱常。
年輕的呂留良很支持這件事情,認為崇禎以來,綱常法紀全無,所以如今要想重開太平,再復盛世,首先就是重振綱常。
要重振綱常,就得把那些無君無父無國無種族只有自己的貳臣們做一個徹底的清算才行。
若是錢謙益、洪承疇、吳三桂、范文程、李永芳這些人,和他們的後人,仍然能夠身居新朝高位,甚至坐享富貴,那就是對所有堅守忠誠正義,堅守綱常之人的侮辱打擊,以後誰還會去堅守?
五十多歲的呂願良黃土沒過脖子的人了,這生經歷豐富,如今年紀大了,倒沒那麼激憤,他有些擔憂的道,「對那些變節降敵投賊之人,確實得重懲,可如洪承疇錢謙益甚至吳三桂徐勇李際遇土國寶李成棟這些人,我覺得應當慎重處置,畢竟他們雖變節投降過,可後來也是反正歸來,而且為朝廷建立功勳,如果現在一刀切,全要清算,這個先例一開,將來誰還會再信朝廷?
豈不是一投敵便再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呂留良卻認為這樣挺好,「我覺得這不是壞事,反而會讓那些想投降變節之人,事先多考慮,一旦選了那條路,可就是不歸路,不可能再隨意反覆搖擺的。要不然,只要手裡有刀有槍有兵馬,那隨便反覆橫跳,就能富貴不倒,那以後誰還會忠君愛國?」
「其實皇帝對耿仲明和錢謙益的處置來看,對他們的功績也是有認可的,否則的話,他們這些人那是滿門抄斬甚至株連九族的,現在僅只殺一人,妻兒家族流放邊疆,也只是移民監管,這還不夠念其反正歸來後的功績?這已經是將功贖罪了。」
要是換其它皇帝,不動手則已,真動手,起碼也得滿門抄斬的,皇帝現在的處置算是很輕了,這也算是對他們反正之後功績的認可了,贖去了他們許多罪行。
他在東宮,知道些內幕消息,知道這次要處置的偏偏就是錢謙益吳三桂這些名頭大,職位高的反覆貳臣,那些影響力低,職位小的處罰要輕的多。
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沒犯過太大惡的,基本上會是罷官奪職削籍為民,然後全族遷去邊地屯邊,規定三五代不得返回內地,有可能要沒收一些財產。
而對五品以下到七品以上的,處罰會更輕,有可能只是貶職邊疆,族人移邊,可以在邊疆繼續為國效力,能繼續擔任一些不是很重要的職務。
而七品以下官員,基本上就受影響更輕,直接調到邊地任職,家人也遷移去,受牽連的家人更少,不會牽連幾族。
至於說沒有官職的,如一些原關寧軍士兵,或是曾隨耿仲明孔有德尚可喜李永芳等降清,甚至入旗的,視具體情況,是將他們清除出軍隊或是官衙公職,然後把他們移民到邊疆去生活,仍會正常授與他們田地等,他們的財產基本上也不會動。
「牽連這麼大?」呂願良很吃驚。
「肯定的,聖人這次看來不僅僅是要把那些降臣降將清理,也有意藉此機會,把不少人遷往邊疆,現在開疆拓土,但移民太少,跟不上速度,新打下來的地盤總得有人才行。既然沒有人願意去,那就強制遷移,現在遷移這些有些污點的人去,也是一石二鳥,既填充邊疆,也還能清除一些隱患。」
「小兵小吏的,能有什麼隱患?」
「這是犯錯的懲罰,朝廷可以原諒,也可以懲罰,現在開疆拓土有需求,極度缺人,那把這些人強制遷移出去,便是理所當然了。」
呂願良聽的很擔心,「我總覺得這次風雨來的有些突然,狂風暴雨,這樣會不會導致接下來洪水成災?甚至江河決堤?」
呂宣忠插話:「我倒覺得不會太過擔憂,現在朝廷移民邊疆的政策其實還是不錯的,這幾年多少人移邊,而且朝廷現在每年移民政策都越來越好,出去也是有保障的,甚至要是能忍受一時艱苦,那分幾十甚至幾百畝地,可是真正為子孫置下一份充實基業的。」
「太急太勐了些。」呂願良道。
「嗯,是有些,但既然如此,總有道理的,畢竟那位可是再造大明的聖人,又不是亡國的崇禎,他的行事,有時確實讓人一時難以理解,可事後再看,卻會發現很正確,咱們不就是這麼一路追隨過來的嗎?」呂留良道。
「是啊,但願這次也一樣。」呂願良嘆道,年紀大了,也越發求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