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長廊，地下。
司茸帶著陳牧舟來到了下一站，她的秘密基地。
這裡是研究中心的下層，地表被核爆波及，成了殘垣一片，而殘垣又潛入菌海，像是被刻意隱藏了起來。
地下部分雖有毀損，但大部分主體結構都保存下來。
明明是一座科研設施，卻帶著一種厚重鋼筋混凝土的粗獷工業風，形如地下要塞。
司茸甚至帶陳牧舟去了一個地下預警觀察台，那是一種潛望鏡結構的光學觀察設施，鏡面上帶著厚厚的防過曝塗層，
看到這個東西，陳牧舟相信，司茸親眼目睹過核火天降。
那會是怎樣一副地獄般的光景？
小白曾轉述過，升騰的蘑菇雲如森林一般，這讓陳牧舟腦補起來有了畫面感。
「陳牧舟，還有。」
司茸撫著兔子，輕聲說著，帶他進入設施更深處。
四通八達的長廊，像人造的巨型迷宮；柔和的發光菌類像指引的標識。
陳牧舟注意到，路過一條長廊時，司茸身形一滯，似有些緊張。
[茸茸，那邊有什麼嗎？]
「是，媽媽……」
司茸駐足點頭。
[圖唯教授？?]
陳牧舟驚疑不已。
「不是。」
司茸抱著兔子的手緊了緊，言語中似乎有些希冀，「你，你要，看看嗎？」
[好。]
「我們，作伴。」
司茸聞言，神情一松，試探著朝長廊深處邁開腳步。
[茸茸，你沒去過那裡？]
「去過，但是……」
司茸垂下眸子，加快了步伐，決定用實際行動來回答陳牧舟的問題。
廊道靜謐，只有司茸踩在菌毯上，發出了沙沙腳步聲。
陳牧舟四下觀察。
廊道兩旁是連續不斷的實驗室、有的開著門，可以看到裡面規格不低的配置。
司茸在走廊盡頭停了下來。
一扇虛掩的門呈於眼前，門上密布著層疊的菌絲，連帶著門縫都被堵死。
[……]
陳牧舟愕然，這就像一道刻意的封印，顯然是出自司茸的手筆。
「陳牧舟，媽媽，在裡面。」
司茸顫聲道。
[她很危險？]
陳牧舟滿腹疑惑。
司茸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一手將兔子護在胸前，另一手輕輕一揮，從天花板湧起的另一叢黏性的菌絲傾垂，滴落下來，將門與門上原本的菌絲侵蝕殆盡。
[這是……]
陳牧舟看到了門後面的情形。
這不是一間實驗室。
他看到了一堆機器人。
多數機器人造型單一，就像是『酒店送餐』、『銀行叫號』的那種長了軲轆的柜子，
另一些，像是汽車流水線上的多軸機械臂，有的機械臂帶著輪式底座，顯然是可以獨立移動的。
它們有的歪七扭八傾倒堆疊在一起，有的安靜的停滯在專門的充電座上，整齊的排列著。
也許是司茸用菌絲封死了門口的緣故，這些機器人並沒有遭到菌類的侵蝕，只是因為長時間的擱置，積上了一層灰塵。
[茸茸，你說的媽媽，不會是這些機器人吧？]
陳牧舟愕然。
「嗯。」
[哪個才是……]
「它們，都是。」
司茸輕聲回應。
似印證她的話語一般，一條充電底座上的機械臂突然激活。
[實驗助手『天巧3674』啟動，系統自檢，掃描工作環境，激動任務列表。]
[警報，發現異化污染體，執行清除程序。]
「媽媽……」
司茸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一道紅色的雷射切割束從機械臂的末端射了出來。
雷射束毫無準頭，它引燃了隔壁一個櫃式機器人的塑料外殼，又掃過一排機械臂，激活了其中的幾台，更多的雷射束凌亂的揮舞起來。
[警報，生化泄露，封鎖實驗室，消滅異化污染體！]
[警告，實驗室火災！保護帝國財產！]
[本機為帝國財產，優先級甲，啟動自保機制！]
「媽媽，快，住手！」
現場突然一片混亂，司茸面色蒼白，神情哀戚。
[……]
陳牧舟見狀，正要提醒司茸做點什麼，卻見幾個拿著滅火器的機械臂開始滅火。
「……」
司茸鬆了口氣，又往後退了兩步，她顯然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了。
這一刻，陳牧舟忽然她為什麼對這裡既害怕，又不害怕了。
這種程度的『機器人暴動』，壓根威脅不到茸系司主，所以她不怕。
她怕的是這一堆『媽媽』自我毀滅。
這或許是她封存了此地，不再涉足這裡的原因。
他的到來，才使司茸破了例。
陳牧舟不知道司茸為什麼稱它們為『媽媽』，或許是她極致的孤獨『自塑』的人設，就像魯濱遜與星期五，亦或是它們真的撫育過她，讓她有心裡有了『印隨效應』。
一想到司茸是為了將她的『媽媽』們介紹給他，在明知道會引發混亂的情況下，還帶他過來，
陳牧舟嘆息一聲。
自始至終，菌類為了不觸發它們，都沒有進入房間。
這些機器人，對司茸有著非凡的意義。
[茸茸，別擔心，只要晶片和存儲器沒壞，它們都可以重獲新生。]
陳牧舟安撫道。
「嗯。」
司茸點頭。
[我會儘快來殷堡，幫你修好它們。]
陳牧舟補充道。
「謝謝你，陳牧舟。」
司茸將兔子舉到臉畔，閉上眼睛。
她輕輕蹭了蹭了兔子，
隨即額頭相抵，心意共鳴。
「陳牧舟，我們，走吧。」
[茸茸，等一下！]
司茸抱著兔子，正要轉身回到長廊，陳牧舟突然喊了一聲。
他注意到，一台傾倒的柜子形的機器人亮著的『面部』，出現了一個可操作界面。
陳牧舟對這種機器人並不陌生。
老家地球上就有很多。
這種服務型的機器人面部，說白了就是一塊LED屏，上面顯示著電子表情，
它們有的有一定的應答智能，有的乾脆就是真人躲在機房裡遠程遙控應答，搞的只是個噱頭，沒什麼技術含量。
陳牧舟看到的這一台，應該屬於前者。
可能是剛才的混亂引起了誤觸，機器人面部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類似安卓系統的操作界面。
「陳牧舟，這是，什麼？」
司茸注意到了陳牧舟所指，她不解蹙眉，顯然也是第一次見到『媽媽』的這種樣子。
[弄過來看看。]
陳牧舟提議道。
「嗯。」
司茸應了一聲，她將陳牧舟置於肩頭，小心翼翼的進入房間，將那台櫃式機器人推了出來。
『異化污染體』的靠近，又引發了一陣小騷動，好在瀰漫的乾粉將這騷動限制在局部，很快便消停下來。
司茸將櫃式機器人推到走廊上，遠遠的避開了騷亂。
這台機器人由於觸發了後台操作模式，沒有跟著騷動起來。
陳牧舟則趁機觀察起這個機器人面部的操作界面。
型號是『天記』，編號『3007』，從後台界面看，這應該是一個日誌型機器人。
[茸茸，這是個觸屏終端，我說著，你來操作。]
陳牧舟立即來了興致。
日誌機器人，自然是檢查它的日誌了。
在兩人的配合下，司茸把日誌文件調了出來。
裡面多數是一些實驗記錄，文檔和音視頻都有，滿滿當當的。
考慮到這台擱置機器人留存電量自然衰減的問題，陳牧舟讓司茸以目錄的形式，迅速把相關文件過了一遍。
很快，他們定位到了明顯的信息斷層。
[這應該是災變或核打擊，引起的信息斷層。]
[斷層後，還有日誌記錄，這就很有意思了……]
陳牧舟分析一通，讓司茸點開了信息斷層最開始時的部分記錄。
這裡面多數是一些重複的實驗參數，科研的課題是『從微觀層面解決生命對極端環境的適應問題』。
長廊兩側的實驗室都是些環境模擬實驗室。
太空輻射環境，高、微重力模擬，真空、高壓，高低溫等，很是全活。
視頻文件上是一群沉默不語的『灰大褂』，他們穿著和司茸一樣的制服，緊張的忙碌著。
令陳牧舟震驚的是，視頻中可以清晰的聽到撤離警報聲，但這些科研人員就像聾了一樣，不為所動。
[這應該是繁盛爆發的節點。]
注意到視頻的時間戳，陳牧舟若有所思。
根據軍座大人的描述，帝都繁盛爆發後，軍隊抵抗了至少一周，之後，才發生了核彈洗地。
這剛好與日誌對上——日誌斷層期也差不多七天。
陳牧舟又讓司茸點開幾個視頻，情況大差不差，科研人員們還在緊張忙碌。
警報聲里，已經開始摻雜著爆炸聲和人們的尖叫聲。
然即便如此，陳牧舟竟然看到，實驗室里的研究員多了起來。
這種情況，竟然還有新人加入？！
幾乎是在轉念間，陳牧舟想起了軍座大人所說的『科學家南渡』的事情。
[難道有南渡的科學家，加入了分子生物學研究中心？]
陳牧舟一頭霧水。
他一直以為這是繁盛的『陰謀』，把人類中最聰明的那些騙到南方，就像司臠搜集『優質的大腦』一樣。
這些科學家的大腦，在司臠眼中，也是不得了的寶貝。
結合殷堡人北撤時，軍隊堵死了科學家們的退路，這幾乎坐實了陳牧舟『繁盛陰謀』的猜測。
然而，日誌視頻給出了另一種解釋。
起碼有一部分科學家，沒有被『陰謀』波及。
在司茸又點開一條視頻後，兩人同時一驚。
司茸小屋相框裡的女人出現在視頻畫面中。
[圖唯教授！]
陳牧舟下意識看到司茸，卻見她黛眉緊蹙，紅眸中氤氳起複雜的情愫。
[圖教授，直升機準備好了，您快走吧，南方軍已經失守了……]
[這波繁盛潮竟然改道，這太詭異了，得通知帝都科學院，往北方撤離！]
這時，視頻中的對話聲音傳來，陳牧舟差點炸毛。
這對話他太熟悉了，他第一次進入司茸夢境時，聽到的就是這些。
但由於那是司茸在子宮裡時的感官，圖唯教授的聲音低沉迴響，像從遙遠的天外傳來。
視頻中，清晰、清脆了許多。
陳牧舟看到了對話發生後的畫面，
那個催促圖唯離開的研究員，竟立即回到了工作崗位，其他研究人員也不為所動，仍在堅守。
[等等……]
兔眼審視著司茸不正常的反應，又看向畫面中的圖唯教授，陳牧舟剎那間如被閃電擊中。
圖唯教授身材高挑修長，腰若約素，和司茸一樣！
她根本沒有懷孕！
對話發生時，司茸不在圖唯的肚子裡！
那她在哪？！
正所謂關心則亂，陳牧舟迅速在視頻中尋覓一番，這才看到了貼近牆角的幾座高大容器。
[培養艙？！]
陳牧舟霎那間頭皮發麻。
「老闆，你男的女的？」
[……我……我都……不是人……]
昔日的對話在腦海中迴蕩，
司茸從沒有騙過他。
她是……圖唯教授創造的智慧生命？！
就在陳牧舟消化這個事實的時候，這則視頻播放完畢，自動跳入下一個相關視頻。
新視頻的時間發生在這段對話後的第六個小時。
畫面中，仍舊是圖唯教授，還是有培養艙的那個場景，這一次，圖唯身邊聚集滿了研究員。
[圖教授，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都簽署『協議』了啊！]
[南方軍……背叛了我們，大家都逃難去吧，不會有援軍來了……]
又是一段熟悉的對話，陳牧舟同樣在司茸的夢境裡聽到過。
那一次，他見到了司茸用小手觸碰臍帶，認定了她是一個人類女孩。
陳牧舟心情複雜。
[茸茸，你……]
他看著視頻中的培養艙，想像著司茸就在其中一個培養艙里抓臍帶的情形，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蔓延全身。
他正想說些寬慰、安撫的話語，卻見司茸指了指視頻，道：
「陳牧舟，我記得，這時。」
陳牧舟便又將注意力落在了視頻上。
他看到了對話之後發生的事情。
[所有人把手裡的活停下來，上交份簡報給我，然後立即撤離。]
[真菌課題組的可以不用交報告，直接走。]
圖唯下達了撤離旨令，但科研人員不為所動。
[教授，你不走我們也不走。]
[是啊，教授，我們是協議一方，就算南方軍不管我們，我們也有能力自保！]
[我也不想走，成功就只有一步之遙了，我不想讓這些天的努力白費。]
科研人員七嘴八舌，信誓旦旦。
[明天，最遲明天！]
圖唯似被眾人情緒感染，她不再勸阻眾人撤離，而是擲地有聲道，
[再嘗試一晚，成功與否，所有人都要撤離！]
[都回到崗位上吧，提前預祝大家成功，我們來……終結這場浩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