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而粗糲的嗓音里,飽含思念與悔過。
可誰又清楚,這是真心後悔,亦或者磋磨過後的畏懼。
方恆冷冷站立,直到哭聲漸漸淡下去,才漠然道,「看清楚了,我不是他。」
方懷仁倉皇抬頭,渾濁的雙目輕微轉動,借著微弱的油光,終於發現眼前人並非故人。
那個故人……早就死在戰場上啦。
「哈哈哈,我大哥死啦,他死啦。」方懷仁放聲大笑,「我應該高興的,可那是我親大哥,他對我那麼好,我不能傷害他。」
方將軍在世時,方家的確如江家一樣和睦。
這麼看來,竟是方懷仁惦念兄長的好,硬生生憋忍到了兄長離世才動手。
方恆怒不可遏,抓著欄杆咆哮,「我母親對你不好嗎?她作為長嫂不夠格嗎?你憑什麼傷害她?憑什麼迫害她?」
方懷仁不說話了,直挺挺地躺在草堆上流淚。
「你回答我,你告訴我為什麼。」方恆壓抑著怒火,「這個家到底誰對你不好?就為了那所謂的權柄?我父親在外征戰沙場,方家幾乎都握在你的手裡,你有什麼可什麼不滿的?」
「你害死母親,追殺於我,甚至連祖母都磋磨死了,你到底想做什麼?這個方家到底怎麼對不起你了?」
稍遠處的兄妹五個驚疑不定。«-(¯`v´¯)-« 6➈丂𝕙Ǘ乂.ςⓄⓜ »-(¯`v´¯)-»
他們只知道方家淺顯的恩怨,卻不知道內里還有這麼多淵源。
方家兄弟明明感情甚篤,卻陡然翻臉,方懷仁心思陰狠,竟然連生母方老夫人都不放過,實屬大逆不道。
難怪賀家跟方家翻臉,估計也是對自家姑奶奶的死因起了疑心。
「你說啊,你說啊。」方恆幾番質問。
方懷仁卻只躺著裝死,顯然要將這段恩怨帶進棺材裡。
就在他忍不住要採取手段的時候,身後牢房裡傳來女子疲憊的聲音,「我說,只要你告訴我遠兒的真實下落,我就全都告訴你。」
方懷仁猛然睜開眼,帶著警告的眼神瞥過去。
朱氏卻耳充聞不問,直直地盯著方恆,直到看見他頷首以後,才慢聲道,「因為方懷仁疑心自己不是親生的,明明兩兄弟一起長大,老夫人卻總是偏心大房,連帶著偏疼你都要超過遠兒。」
親情素來如此,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明是親兄弟兩個,母親卻總要偏愛大哥多一些,時間長了誰心底都有些嘀咕,方懷仁幾次想要發作,礙於方將軍的爽朗與坦誠,又總是心下不忍。
直到方將軍戰死沙場的消息傳來,方懷仁內心同時湧現出悲傷與竊喜。
他悲傷大哥的離去,竊喜家中只剩下自己一個孩子,母親總不會再偏疼了吧。
可等到方懷仁想要去安慰傷心的母親,卻只得到歇斯底里的怒斥與喝罵,他終於意識到,母親永遠都不會偏疼自己,自己也永遠超不過大哥。
悲憤,傷痛,惱恨,同時湧來。
他將母親軟禁,又殺死長嫂,同時追殺方恆,並以此來刺激母親,直接導致了方老夫人的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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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他過得很不好,一直夢見你父親怒斥他,不願再與他做兄弟。」朱氏淡淡道,「身為方家的掌權人又如何,他迫害了嫂子與你,也害了我的遠兒,他活該遭報應。」
「朱氏,你閉嘴,閉嘴。」方懷仁幾次插嘴,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卑微祈求不到母愛的可憐蟲了。
「你閉嘴啊……」方懷仁歇斯底里,「是他們先偏心的,是他們先傷害了我,他們活該有今天,這是報應,是報應。」
「憑什麼要偏心,憑什麼不愛我,憑什麼連小輩都要偏疼,憑什麼啊。」
男人的嚎啕聲再次響起,只是這次載滿心酸與憤恨。
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長兄,可也是他傷害了長兄最愛的妻子,迫害了長兄唯一的子嗣。
方恆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更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直到入口處傳來老婦人蒼勁有力的聲音,「因為你本來就不是賀氏肚子裡鑽出來的。」
在場人齊刷刷轉頭,姜笙更是詫異道,「祖母?」
聲音漸行漸近,江老夫人筆挺的身姿被燭光映上牆壁。
她面容端莊嚴肅,語氣冷漠不屑,「我與賀氏是手帕交,當年就勸她,庶子就是庶子,嫡子就是嫡子,不要混淆在一起。」
「她不聽,非要把庶子當嫡子養,可血緣之間的親昵是多少陪伴都換不來的,她也不是聖人,總免不了偏疼自己親生的孩子。」
「庶子若是知道身份,你的好便不是理所當然,甚至感激涕零。」
「庶子若是不知道身份,你偶爾幾次偏疼就能產生憤恨,不僅連累了嫡子,還傷害了自己。」
「賀心,你糊塗啊!」
江老夫人用拐杖狠狠捶地,「你說你,養出那麼個白眼狼,還連累媳婦與孫子,你後不後悔呀。」
整個牢房鴉雀無聲,無人回應。
姜笙兄妹是目瞪口呆,方懷仁是不敢置信,朱氏則是恍然冷笑。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江老夫人瞥過去,「我一個手帕交不值得信,賀家人的話總能相信。」
她閃身退讓,露出滿面肅然的賀家家主。
方家的老夫人賀心,就是賀家家主的親姑姑。
「當年姑母確實只生下一子。」他沉聲道,「你是賀家陪嫁丫鬟生出來的孩子,你母親大出血撒手人寰,姑母念著主僕情深,才將你視做嫡子。」
哪知後頭會造出那麼多惡念,傷害那麼多人。
「姑母生前應當是後悔了,給賀家傳消息,想把真相公布。」賀家主輕聲哽咽,「可賀家剛收到消息,姑母便撒手人寰。」
多可笑啊。
你以為的偏心,其實是人家的善良。
你以為的憤恨,都是無稽之談。
方懷仁再次仰天,卻連嚎啕都難以,只能發出奇異的「嗬嗬」聲。
每個人都將為自己錯誤的步伐付出代價,普通百姓是,權貴亦難免。
方恆鄭重轉身,沖江老夫人和賀家主拱手道謝,再筆直挺立,所有的執念都煙消雲散。
「三哥,我們走吧。」姜笙衝過去,「地牢里陰暗,沒有我喜歡的陽光。」
「好。」方恆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