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顧明棠和皇帝決裂後,第一次派人請他到慈寧宮來。
她有氣無力地伏在臨窗大炕上,布滿血絲的雙眼,痴痴地望著宮牆下一地零落。
眼下正值雨季,滿城烏雲密布,連日的風雨,已將她去年初秋種下的山茶花樹,摧打得不成樣子。
那時她天真的以為,等花開了,人就回來了。誰曾想,如今她竟全都見不到了。
顧明棠失落地收回目光,一陣悶雷從慈寧宮的琉璃瓦頂上掠過,細密的雨滴打在暖閣的窗台上,唰唰作響。
聽到這急促的雨聲,明棠忽然著急起來:「嬋兒,嬋兒,下大雨了,陛下還沒有來嗎?」
宮人聞聲從外頭趕來,為明棠合上窗扇:「回太后娘娘,還沒呢。聽太監說,陛下今早下了早朝,就去了陳妃宮裡。雨大路滑,一時半會兒怕是不會過來了。」
顧明棠嘆了口氣,心口忽然一陣劇痛,重重咳嗽幾聲。
宮人連忙遞上帕子,為她拍背順氣,忍不住勸道:「一會兒陛下若來了,娘娘莫再提謝大人的事了。」
「怎麼能不提呢?」
顧明棠捏緊帕子,氣若遊絲地:「你瞧瞧陛下親政後,都做了些什麼好事?」
「先是放任奸佞構陷忠良,如今人都死了快一年了,家也抄乾淨了,居然還要把人從墓里拉出來鞭屍。」
「那可是兢兢業業教導了他八年的恩師!」
「哀家今日定要親口問問他,謝大人究竟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能讓他這樣恨之入骨。」
說到最後,顧明棠聲音都重了幾分。
她已是病入膏肓,沒有多少時日了,驟然動氣,一下耗光了她幾乎所有力氣,柔弱地伏倒在炕桌上,原本木然渙散的眼中,卻閃著灼灼的光芒。
「太后病了這些個月,竟還不知悔改。」
一道清冷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伴隨著窗外雷聲轟隆作響。
顧明棠的心頭猛然震動了一下,一抬眼,正瞥見門口那抹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他已經許久不叫她母后了。
雖然顧明棠只是建仁帝名義上的母親,但建仁帝年幼喪母,登基時不過八歲,無法料理國事。
明棠便遵照先帝遺囑,垂簾聽政。
藩王起兵造反,他嚇得整夜哭泣,是她把他抱進懷中,悉心安撫。
主少國疑,是她擋在他跟前,為他應付前朝各個黨派之間的明爭暗鬥,爾虞我詐。
他體弱多病,是她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為他餵藥添水。
八年風風雨雨,顧明棠牽著他一同走過。
即使顧明棠也才比他大了七歲。
她以為,在建仁帝內心深處,早已把她當做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直到一年前,帝師謝臨戰死沙場,死後沒受追封,反倒被政敵羅織了一堆莫須有的罪名。
顧明棠了解謝臨的品行,想為他伸冤,卻被建仁帝指著鼻子痛罵。
「一個欺君媚主的賤女人,朕還稱你一聲太后,已是仁至義盡,竟還膽敢來指點朕做事?」
顧明棠看著建仁帝眼中的厭惡,渾身發冷,悽然一笑。
是了,她出身低微,入宮前不過一介縣丞之女。如若不是前朝黨爭,她本不會陰差陽錯地成為太后。
至於欺君媚主,顧明棠卻不知該如何辯解。
說先帝荒淫無道,生前濫用丹藥,縱慾猝死,不過遲早的事?
說先帝駕崩時,她封妃不到三日,這世上焉有比她更倒霉的人?
說誅殺宮人,隱瞞先帝的死因,是為了朝局的穩定,為了不讓你的父皇,被天下之人恥笑?
顧明棠什麼都解釋不了。
少年皇帝無法接受心目中英明神武的父皇,有著如此卑劣不堪的一面。
即使他從小被宮女太監帶大,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父皇。
不等事情有轉機,顧明棠又毫無徵兆的病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謝家,在短短一月內,被連抄帶殺,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顧明棠為國事勞累成疾,自垂簾聽政這八年來,殫精竭慮,日夕驚懼,如此種種,竟令其在不到一年內,便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可建仁帝卻未曾來看望過她一次。
顧明棠知道他們緣分已盡,也不曾去煩擾過他。
直到昨日,顧明棠忽然聽聞,皇帝要把謝臨的屍骨從墳墓里拉出來鞭屍,再忍不住,急急派人去請他過來,一問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