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化為一凡人模樣,目若朗星,鼻若膽懸,行至司藥局叩響了門,道:「微生娘娘宮中僕從,為娘娘取幾味益氣補血的藥材。」
朱門自內敞開,一黃衣宮女站在側後上下打量了相柳一番,疑惑道:「你叫什麼?娘娘從前都是派安福來取藥的,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新來的。」相柳微不可見地蹙了眉,吐出幾字。他抓起玉牌墜在宮女眼前,面若冰霜。
玉牌是真的不假,只是這宮人的脾性實在冷傲,令旁人生不出半分親切之意來。倘若方才他拿不出這玉牌示人,她高低得尋侍衛來將這人趕走。
「那你進來吧。」宮女為相柳讓出宮道,只是垂著眼,心中有千般不願。
跨入門檻時,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約莫五丈高的玉像,刻的是位著彩衣飄帶,戴霧紗蓮冠的娘娘,寶相莊嚴,垂目闔手,恰似菩薩低眉。相柳止步,抬眼望著。
方才那宮女見他在此駐足停留,便亦步亦趨跟了上來,道:「你是新來的,有所不知,這位是藥師娘娘,昔年微生娘娘命玉匠在新葺的司藥局裡打造,為的就是讓我等司藥醫官潛心煉藥,求一個問心無愧。」
相柳低眸,聲音沉了幾分,「這世間本無藥師娘娘,如何求一個問心無愧。」
宮女聞言愣怔瞬息,笑道:「說來也怪,我聽局中前輩時常談起,太后娘娘當年初將這司藥局交給微生娘娘時,她亦說了與你一字不差的話,可後來過了那年立秋,玉匠便開始著手雕刻這塑像了。
「微生娘娘是神族,藥師像立起來那日,她說,人生在世,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唯有自己方最為可靠。但凡人壽命短如蜉蝣,總要信些什麼尋個心安。
「池中月影,鏡中海棠,雖是虛無縹緲之物,卻足以在魂靈之中銘刻一生。」
相柳側頭看去,見宮女面露微笑,眼中似有點點星輝閃爍,一副對微生素毓推崇備至的模樣,欲說些什麼,最終卻沒有開口。
宮女垂眸時瞥了他一眼,斂起笑意,冷不丁道:「日後你在朝陽殿做事細心著點,我喚作采月,跟我走吧,我領你去取藥。」
司藥局內的藥草,如白朮,夏枯,茯苓等幾味常有的由醫官掌著,可一些較為珍稀罕有的卻盡數交與巫族看管,存在密閣之內,幾近可視作局中的禁忌之地,不許醫官隨意進出,只是偶爾從閣里取出幾味來送往各宮,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令人不明所以。
所幸微生素毓是神族,體質較凡人特別些,故而平日裡朝陽殿若是需要什麼補藥,皆是從這密閣中取材。因此相柳輕易便隨著采月踏足這禁地。
「我只能將你帶進來,至於你要尋什麼藥,便不是我能知曉的了。」采月正色叮囑道:「微生娘娘每回所需藥材都各不相同,你仔細著點,別出差錯記混了。」
待宮女走後,如素毓所言,相柳在千重藥閣里尋到了煉製解藥所需的藥材,一樣不差。他飛身而上,施術推開上鎖的匣子,對照所帶藥方,將軍中大夫列明的藥材盡數收入囊中,而後隨意抓了幾根看著色澤鮮明,模樣齊整的藥草,權作益氣補血的靈丹妙藥。
總歸都是藥。
相柳就這般堂而皇之的走出了密閣,外頭守著幾名巫醫,方才采月提點過,聽聞未經他們允許便大搖大擺進去的宮人是侍奉朝陽殿的那位娘娘,饒是再如何心有不順,也不敢攔著。
畢竟這司藥局歸根結底是微生娘娘說了算,連當今陛下都幾近撒手不管。
相柳喚來毛球,將那幾根草塞進它的尖喙里銜著,讓毛球把這益氣補血的藥送去。
——
「你在做什麼?」
素毓匆匆回宮,只一眼便見白雕銜草,展翅欲飛。
相柳轉過身,展露真容,似冰壺玉衡,眸中寒霜點點,「送藥。」
他瞥了一眼微生素毓身側人事不省的女子。
「我竟不知軍師喜愛以斷腸草補身。」
斷腸草生於雲崖之上,性烈,堪比顛茄。
毛球抖了抖尾羽,靜滯片刻,縮了縮脖頸將那毒草吐了出來。
主人曾言人心難測,它乖順,自然事事以主人為先。
素毓眼眸微沉。
當下新舊更替,罰判逆賊是其一,謹守宮規為其二。
出宮前未能安排妥帖,而今便要防患於未然。
她略微抬手捻訣,腳下黃泥翻湧,塑為一尊傀儡。
「我要你的血。」
相柳微微偏頭,雙眸緊緊盯著素毓,神似蟒蛇。
妖就是妖。
見相柳紋絲未動,默而不語,她垂眸吐字,「蠢貨。」
正當此時,有一紫衣宮女匆忙而來,一見到素毓,便生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模樣,喊道:「微生娘娘,采月方才將您遣人去密閣取藥一事稟告陛下,陛下如今請您帶著那僕從前往交泰殿覲見他!」
實在聒噪。
素毓指尖輕點,於眼前落下一方天幕,遮蔽眼目。
如此,便無人可見九頭妖的真容。
相柳似被困於囚籠之中,眸色猩紅,咬牙切齒,「我要吃了你……」
「住嘴。」
幸而宮女是肉眼凡胎,辨不出那法術之下藏著一隻凶神惡煞的妖獸,只是停步,氣喘吁吁地拍打心口,道:「奴婢方才見陛下面上還是風平浪靜的,可不知為何,采月將取藥之事稟告後,陛下便龍顏大怒,命奴婢來傳喚娘娘與您的宮人一道前往。」
素毓垂眸,交泰殿乃天子寢宮,此時匆忙傳詔,她不知是犯了哪條宮規。
「好。」素毓將昏迷不醒的申屠雲蕖推出,吩咐道:「你將她送去偏殿,我片刻即至。」
「是。」
如今的相柳在他人眼中不過一個相貌平平的宮仆,隨侍於微生娘娘左右,銀髮白衣盡皆蕩然無存,故而無人生疑。
待他們行至交泰殿,還未等得及殿外侍衛稟告,殿內便傳出稍顯稚嫩卻怒火滔天的聲音,「喚姨母覲見!」
素毓端著禮,緩緩走入殿中,相柳隨其後。
她抬眸看見坐在龍椅之上暴跳如雷的堂溪淵,正欲如往常般向幼帝行禮叩拜,誰料卻被制止了,「姨母,此處沒有外臣,朕詔您前來亦不是苛責於您。」
話音剛落,堂溪淵便拿起桌案上擺著的一隻茶盞向姨母身後的宮仆砸去。
「朕要罰的,是他!」
素毓抬手接住,平心靜氣地問:「不知陛下此舉所為何故?」
堂溪淵氣得渾身顫抖,字字句句咬牙切齒,「姨母,一個宮人罷了,朕想罰就罰,難不成朕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素毓至前一步,垂眸回道:「陛下,凡事講求因果,您可將原委告知於臣。」
「區區宮仆,隨意打殺便罷,姨母何需刨根究底。」
「陛下,上善若水,勤政寬仁,方為治國之道,還請您三思而後行。」
相柳嗤笑,眸色沉沉,似藏有千濤萬浪。
好一個上善若水,好一個蚍蜉撼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