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臢卑賤的閹人,不過因為世人忌憚不得不稱一聲九千歲,他卻妄圖染指金尊玉貴的長公主。
平洛城長街尾,百姓喧囂聲起,唾罵侮辱聲此起彼伏。
「我呸,什麼長公主,就是個白眼狼!」
「修王害了屬地那麼多百姓,長公主還為虎作倀,當真是蛇蠍心腸!」
「她生得那般漂亮,做什麼不好,偏偏幹這種叛亂之事,亂我大滄江山啊!」
一女子身穿囚服,墨發如瀑無人細心打理,狼狽倉皇。
她毫無一個死囚的落寞絕望,她昂首挺胸,直面大滄百姓。
李韶安,封號常寧,是大滄長公主,也是今日被判在長街鬧市區斬首的叛臣賊子。
一縷墨發在陽光下烏黑柔亮,就如她此前肆意燦爛的人生。
她生得太過明媚艷麗,哪怕身著的衣衫染上污漬塵埃,也無損她高貴的氣韻,精緻的眉眼依舊是那般清冷鎮定,如山靄靜水。
長公主被官兵押解著跪在地上,他們動作粗暴,絲毫沒有憐惜。
地上還烏黑的乾涸血跡,有不知道從哪裡飄來的禽鳥羽毛,還有百姓們辱罵她的唾沫星子。
李韶安倏然笑了。
修長白皙的脖子就像天鵝一般仰起,她笑得太過燦爛,以至於不少人恍惚間回憶起來那個華貴不可方物的常寧公主。
昔日一顰一笑,風華絕代,名動平洛,仿佛昨日。
監刑的乃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司禮監首座盛霄寒,被聖上親封都督,人稱「九千歲」。
玉面桃花,俊美無雙。
本是一雙含情明眸,卻淬了冰似的讓人如墜修羅地獄。
傳聞他殺人如麻,手上的孽債不計其數。夜裡小兒啼哭時,都會拿盛霄寒來嚇他。
李韶安溫和的視線對上了盛霄寒冷然的眼睛,「都督如今,可算是建功立業,天子心腹了……」
她諷刺著,傷敵也自損,「早不是當年匍匐我面前,祈尾求憐,讓我疼你的那個小太監了……」
世人皆知,盛霄寒曾經侍奉長公主,也有過一段旖旎艷事,只是長公主身份尊貴,盛霄寒又得皇上青睞,故無人敢提。
並不意味著沒人知曉其間貓膩。
盛霄寒意味不明,他看向李韶安的眼睛時,多了幾分憐憫,「天子仁厚,念及與罪臣李韶安曾是骨肉血親,故賞了你全屍。」
他一揮手,隨從便送上來了一個珠寶精緻點綴的瓷瓶,只是裡面裝著穿腸而過的劇毒。
李韶安苦笑著,眼眸里多了幾分晶瑩淚珠,她悲戚著,朗聲道,「我李韶安,自出生起,便是大滄最尊貴的長公主,我從未背叛過他,無論他信或是不信……」
公主殿下起身,接過侍從手上的毒藥,穠麗明艷的面龐上枯槁蒼白。
「聽聞著常寧長公主,曾經拒婚謝家麒麟子,坊間傳聞便是她喜歡上的乃是如今的九千歲。」
「可是公主殿下拒婚那一年,九千歲還只是一個內廷不起眼的小太監。若非公主舉薦,怎麼會輪得到他?」
公主背後的冷眼奚落不絕於耳,她面無表情,一步一步抵著手上的枷鎖鐵鏈,走到了盛霄寒眼前。
侍衛們的鋒利寒光的刀刃對準了她的跟前,「盛霄寒,如今你算是心愿得償了……忍辱負重,與我虛與委蛇七年,可真是辛苦……」
「李韶安,你罪大惡極,夥同修王叛亂,意圖大滄江山,如今鐵證如山你還有什麼可以抵賴的!江百舟已經親口承認受你指使,勾結朝中重臣!你還不認罪嗎!」
盛霄寒拿起手中的摺子朝她腳邊丟過去,不想她再多說些什麼。
李韶安明澈的眼裡有一絲恍惚,她的手背上是被粗糲的獄中床褥摩擦的傷痕,紅腫著發青,她打開摺子,上面滿紙都是對她罪行累累的控訴。
她自詡只想閒雲野鶴一生,卻不想一念之差掉入圈套成了棋子。
「哈哈哈哈哈!」
李韶安笑中帶淚,似乎是在嘲弄自己愚蠢的一生,她緊緊捏著那個瓷瓶,當著所有人的面,把明顯有貓膩的瓷瓶往地上一砸,頃刻間碎片四濺。
「大膽罪臣,你要抗旨嗎!」盛霄寒身邊的指揮使重明跳出來指責她。
李韶安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當年我救你時,你和你的師傅似乎都不過是螻蟻。」
公主殿下勾唇淺笑,她拾起被打翻的瓶子,摩挲著那個瓶子的碎片,宮中取人性命的毒藥,尤其是為了皇家尊嚴,想必也不會讓她死得難堪。
「是我識人不清……」
盛霄寒眉心驟緊,似乎有什麼事情正在脫離他的掌控,他心下不安極了,那個答案呼之欲出,「阿綿!」
這是完全逾矩的稱呼。
這是常寧長公主的乳名。
與此同時,李韶安就像行刺一般走向一名侍衛,侍衛來不及收劍,她直直地撞向了一名侍衛的劍刃上,穿胸骨而過,劍從她整個胸膛處破皮肉而出,血流如注,比平洛的牡丹還要艷麗靡靡,她存死志,沒有給自己留任何餘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這就是她絢爛也狼狽的一生。
她闔上眼睛前,看到了一抹鴉青色的影子奔走而來,似乎眼中也有淚水,李韶安失血太多沒什麼力氣,傷口處汩汩冒血,血肉翻爛,每一次喘息她都覺得痛不欲生。
她的聲音輕地幾不可聞:「盛霄寒,你不配喊我阿綿……」
「你會下地獄的。」
她曾說過,至親至信之人,才可以喚她阿綿。
他也曾說過,他的耳力極好。
所以他一定聽清楚了她的遺言。
亂臣賊子,死有餘辜,百姓們雖然被這突發的一幕自殺震懾,但是也僅此而已。
人群中不知道誰忽然爆發了一句,「死的好!」
「死得好啊!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當今新帝可是明君啊!這長公主欲亂江山,當真是罪大惡極!」
無人注意到,盛霄寒猩紅了眼眶,不住輕顫,連觸碰李韶安那一段潔白的手腕都不敢,他想,阿綿應該恨透了他,一心求死。
在所有人震驚的眼神里,盛霄寒抱著一身血污骯髒的長公主屍體,從平洛的長街一步一步走到皇宮復命。
她再也不會睜開那雙明媚澄澈的眼睛,再也不會含笑著,打趣盛霄寒,何時可以和她退隱山林……
新帝李平稷的御書房內,傳來了常寧長公主死訊。
他擲碎了一地茶盞器皿,眼神猩紅充血,咬牙切齒著質問,「盛霄寒何在?」
新帝身邊的太監若拂公公,是如今的內廷一把手,他汗涔涔地跪下,囁喏著:「啟稟皇上,盛霄寒冒天下之大不韙抱著長公主……的遺尊,從長街一路走來了皇宮……」
李平稷的眉毛狠狠抽動,他的臉上也再難以維持淡然,阿姊在他心中,居然這般重要嗎?可他若是真的在乎阿姊,又怎麼會和他一起布局。
「他瘋了嗎?」世人多少雙眼睛,盛霄寒是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對長公主有不臣之心。此間事哪怕沒有別的用心,也會滿城風雨。
李平稷氣得手都在發抖,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御書房內的擺件,還有一隻通體雪白的綿羊玉雕,那是他阿姊的十歲生辰禮,轉贈給了李平稷。
「讓他來見我。」李平稷用的不是「朕」,而是「我」這個稱呼,這意味著,他在試圖平等對待盛霄寒。
若拂欲起身去請如今權勢滔天的盛都督,卻在剛轉身走幾步時撞到了失魂落魄,一身狼狽的盛霄寒,他的胸口處是大片血跡,顯然,這來自於長公主。
「奴才,懇請皇上賜我一死。」盛霄寒脫口而出,儼然置之生死於度外。
昔日光風霽月盛霄寒,多麼驚艷的一張皮相,如今低眉折腰,只求一死。
李平稷眯起眼睛,神情略微怔忪,他微微抬手,握住那一塊象徵著帝王尊嚴的玉璽,「盛霄寒,阿姊為什麼會死?」
在他們的計劃里,李韶安應該是安然無恙的。
李平稷縱然懷疑她,縱然動過殺念,但是真正的那道決定了李韶安生死的旨意,是讓她活下去。
盛霄寒不言,他把所有的罪責加諸己身,一命還一命。
只是,到了閻羅地獄,恐怕公主殿下,也不會原諒他。
就在此時,皇上如今最寵愛的女子,明貴妃施施然而來,只是她的步子邁地太快了些,鬢角的髮絲亂了,攏發支撐整個髮型的主簪甚至是與禮制不合的鳳凰牡丹。
「因為皇上懷疑她!」明貴妃,本名姜奼,與長公主李韶安自幼一起長大,互為知己。
「盛都督,阿綿為何而死,你當真不知嗎?因為執行人是你,因為多年前阿綿就喜歡上一個註定不可能的人。她累了,如果皇上需要一個折服人心的幌子,如果盛都督當真覺得困擾,如今都得償所願了。」
明貴妃素來溫婉柔順,唯有此時此刻,她在極端的憤怒和悲痛中,幾近暈厥。
李平稷根本無法對這樣子的明貴妃有任何的責怪,他愛姜奼,也清醒地知道姜奼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盛霄寒也默默承受了所有的指責。
「阿姊,是我錯了……」李平稷垂喪著,眼神晦暗不明,他腦海中回憶起的是關於李韶安的點點滴滴,人死才知後悔,已惘然。
明貴妃強撐著,不要身邊貼身侍女的攙扶,她直直地走向盛霄寒,並不是那麼盛氣凌人,而是恍惚看著盛霄寒,想起了當年長公主春心萌動的嬌憨。
明貴妃眼神悠長渺渺,「她真的很傻,當年抗旨拒婚,被打了二十大板,因為要給謝家一個交代。後來在公主府養那麼多面首,把名聲糟蹋地乾乾淨淨,可是那些個面首多少是皇上的耳目,她擔了所有的罪責流言,只為了皇上登基時,乾乾淨淨。」
明貴妃知道自己失言,但是有些話沒有人比她說出來更合適。
「公主當年拒婚……」盛霄寒想起來當時李韶安那個蹩腳的藉口,嫌棄謝禮昀時竟說是不夠俊美無雙,彼時謝禮昀可是謝家舉全族之力培養的少年郎。
盛霄寒苦笑著,他一直以為公主殿下只是一時戲言。她總是嬌縱任性,沒個正形,插科打諢,捉弄戲耍也是信手拈來。
「盛霄寒,你好好活著,才是對你自己最大的懲罰。世上再無長公主李韶安,你錯過的失去的,是那個嘴笨心軟的阿綿。」
明貴妃眼神銳利,她心疼阿綿,所以要盛霄寒活著一點一點折磨他。
兆和元年,長公主李韶安畏罪自戕,皇帝念及血脈親情,保留了她的封號,照舊以長公主的儀制下葬。
兆和三年,九千歲權傾朝野,百官戚戚,國之不國。少年帝王英明神武,當斷鐵血手腕,掃除奸佞,九千歲被處以極刑。
無人知曉,盛霄寒在生命的盡頭做了什麼,除了落月山莊的現任莊主。
他獨身一人,一身初見李韶安時的粗糲鴉青袍子,上面磕磕絆絆了不少補丁。他知道,阿綿恨他的。
可他還是想,陪著阿綿在這裡。
他抬手,一飲而盡瓶子裡的液體,就好像品著世間佳釀,盛霄寒一直都是微笑著的。
李韶安在世時總說,「都督,你笑起來真好看。」
盛霄寒死了,死於那瓶真正用來殺死皇室密辛的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