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公主千歲

2024-08-25 02:35:58 作者: 荔枝不寧
  屋外是漫天的大雪,如鵝毛一般,輕盈盈地掛落在枝頭,大片大片如團似錦的雪白浪花,席捲蒼茫大地。

  瑤冬兩手齊胸端著長公主洗漱用的膏脂溫水,慈玉先一步進門,按捺著那點兒平日裡對公主殿下的縱容,今日初雪,是宮裡頭的大日子,容不得李韶安任性賴床了。

  被號稱一匹千金的織雲錦,如雲似霧,輕薄迷離,真是讓人見之恍若游雲。這般名貴之物,也只是長公主的一方床帳 。

  床榻上的少女,肌膚勝雪,精緻的容顏如畫,烏髮被嬌養地極好,柔亮順滑,只是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穩,蹙眉糾結著 。

  「啊!」

  一聲驚呼,慈玉和瑤冬也顧不得許多,匆匆忙忙趕了進來,瑤冬先把東西放在了烏木的架子上,慈玉小跑著掀起床簾,握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公主殿下,莫怕。」

  她夢見了許多的前塵往事,是是非非。

  也夢見了自己決意去死的絕望。

  「我……」李韶安恍然睜眼,看見了分外稚嫩的慈玉,她幾乎不敢眨一下眼睛,「慈玉?」

  景朝十九年的宮變,慈玉為了保護李韶安,是死在了叛軍刀下的。可她現在好端端地出現在李韶安跟前。

  「殿下這是睡蒙了嗎?瞧您這一副出神的樣子,今兒個是初雪,晚些皇上定會在宮中設宴,您可得起來了……」慈玉說話溫溫柔柔的,臉蛋兒也是圓圓嬌憨的,她一向是和李韶安最親近的侍女。

  李韶安還沒來得及籠回自己的思緒,眼淚先一步充盈了眼眶,她哽咽著,「我是睡懵了……我夢見自己做了好多錯事……」

  小姑娘哭得眼睛濕紅,這下不僅是慈玉,瑤冬也嚇了一跳,「殿下莫哭,那些個噩夢,算不得什麼的。您看,我們這不都是好好的?」瑤冬寬慰著她,語氣輕柔。

  好好的……

  「如今是父皇登基的哪一年?」李韶安心中有些驚恐,她快速推測著這個時間的節點,需要慈玉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覆。

  「如今是景朝十五年啊,公主殿下當真是睡多了有些懵了?」慈玉打趣著,不動聲色地示意瑤冬一塊兒過來。

  景朝十五年,正是那一年的初雪宮宴,她遇到了盛霄寒……

  她回想起剛剛慈玉進來時說過的話,她居然重生到了初遇盛霄寒的那一天!

  李韶安忽然間臉色蒼白了幾分,在她的記憶里,都是因為她這個主子,幾個貼身侍女,沒有一個好下場……她們所有人都是不得善終。

  她低眉,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澄澈清潤的眼裡隱藏著恨意,但更多的是恨自己把一切都做得太糟糕。

  「你說得對,我們都會好好的。」李韶安握住了兩個侍女柔軟溫暖的手,漸漸恢復了思緒,年僅十五歲的身軀里住進了二十二歲的靈魂,她一定不能重蹈覆轍。

  盛霄寒,這輩子,我絕不會和你再有瓜葛。李韶安眉眼間多了分凌厲,不似從前那般天真嬌憨。

  慈玉擅長梳妝,憑琴最會搭配衣裳首飾,瑤冬則是服侍李韶安洗漱。

  清香曼曼的脂膏在冬日朔朔冷風裡,說不出來的暖意融融。李韶安很懷念這個味道,瑤冬指腹的力道不輕不重,可瑤冬為了她這個叛臣賊子,自縊在了司禮監死牢。

  這是一筆筆血債。

  緋紅色的上衣繫著一枚赤色寶石做的流螢點綴,下擺的裙子厚些,但李韶安纖細輕盈,看不出來臃腫,反而華貴不可方物。

  翡翠珍珠,都是些李韶安見慣了的東西,她隨意把玩一顆石頭大小的海東珠,「把母后賞賜的挽華帶上吧。」

  「挽華是番邦進貢的夜明珠,稀罕在那夜裡流光溢彩的碎星點點,因此得名挽華。」這物什被宮裡的繡女採用蝶繡勾在墜子上,甚是精美。

  暮色四合前,李韶安咂摸時辰,帶著瑤冬和憑琴去了宮宴,慈玉則是留著管家 。

  「公主殿下,您今日可真是漂亮。」瑤琴心思單純,嬌憨圓潤的小臉上,藏不住的歡喜。

  李韶安被她逗的心底陰霾驅散,「那還不是慈玉手巧。」

  「還有我呢,殿下,奴婢這身衣裳搭地可好?」憑琴不依不饒了。

  李韶安恍然間,呼吸一緊,平復了一會兒,才莞爾,「真好。」

  明艷動人的常寧公主,眉眼間清澈,一雙眉目如瑰麗珍寶,她喜歡燦爛的顏色,一如她往前十五年裡,燦爛肆意的人生。


  「大膽!何人攔路!」

  李韶安正和自己的兩個侍女嬉笑打鬧,其樂融融的,便聽到了外頭的馬夫一聲呵斥。

  瑤冬抿了抿唇,起身出去看,「何人放肆,竟敢攔公主鑾駕?」

  瑤冬下車,看見了馬夫臉色青黑,而她循著視線過去,才看見一個似乎是人樣的小太監,大半個身子陷在雪堆里,瞧他的衣裳應該是哪個宮裡的太監,似乎還有一口氣,但是他的後背上密密麻麻的鞭痕,血肉模糊,落在這冰天雪地里,死,是遲早的事情。

  瑤冬心下不忍,但還是得讓李韶安做決定,「殿下,有個小太監,受了重傷,被丟在了掃撒的積雪堆里。」

  李韶安如夢初醒,想到了她當年和盛霄寒初遇的種種細節,如今仔細推敲,原來每一步都是引她入局。

  「今日宮宴大喜,哪家宮室敢觸父皇的霉頭,指不定是犯了什麼大錯,可是大喜的日子鬧出人命終究不吉利,你吩咐馬夫送他去醫治,就說是本宮的意思。」李韶安朗聲道,確保外頭的人也能聽清,隨後便扶著憑琴的手下了馬車。

  漫天的雪簌簌落下,小太監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臉,可李韶安卻很清楚。

  那一年就是因為看清了他的臉,一時心念動,才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

  「本宮想自己走走。」李韶安揪緊了身上純白色毫無雜毛的狐裘,本就是肌膚勝雪的公主殿下,被這身狐裘襯得越發皎潔白皙。

  可是走出去沒幾步路,她還是頓住了腳步,上輩子,盛霄寒活著確實對不住她,但是盛霄寒也確確實實幫了她不少事情。

  如果盛霄寒死在了今日,往後的太子監管科舉不力,外祖林家被污衊,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脫身。

  「瞧瞧他。」李韶安吩咐瑤冬。

  瑤冬本就有些不忍心見如此悽慘,這下得了命令更是積極了不少,她快步上前,馬夫跟著她,他力氣大些,饞著那小太監就要背起來他,「先等等,這個小太監胳膊上也有傷……」

  李韶安微微蹙眉,上輩子盛霄寒雖然也是身負重傷,但他可是結結實實跪在她面前請求收留的。

  「瑤冬,把這個給他,他看起來受凍小半個時辰了,暖暖身子再看看怎麼回事。」李韶安把手上的暖爐遞出,瑤冬照看著小太監,此時才注意到這小太監看起來不起眼,被視如草芥,可是他生得可真好,像個白玉像似的,唇紅齒白,小菩薩。

  李韶安沒有錯過這一眼,他們初遇時,她確實有惻隱之心,但真正動了念頭留住他,不過是因為一見傾心。

  只是這輩子,不可能了。

  「本宮先行一步,瑤冬,你和馬夫送他去太醫署,就說是本宮的意思。」她頭也不迴轉身離開,憑琴快步跟上李韶安,總感覺今天公主殿下並不高興。

  「奴才,求貴人救命……」小太監在李韶安即將走出瑤冬和馬夫視線前的一刻,搖搖欲墜著身子,語氣堅定異常,說著求人的話,絲毫沒有求人的卑微可憐,他的眼睛清冽乾淨,纖塵不染。

  李韶安終於露出了一抹笑,她還記得長街之上,她跪在百姓面前,身上是鐐銬枷鎖,背負著罵名罪名。

  如今,寒冬凜冽,刺骨冷風,鵝毛般雪花飛舞在他們眼前,李韶安一身雪色狐裘,小臉精緻紅潤,杏眼圓睜,高高在上地施捨一個眼神。

  盛霄寒跪在雪地里,身上不少新舊傷痕,背上鞭痕還在滲血,他如螻蟻,祈求憐憫。

  「本宮不是貴人。」李韶安輕聲道,她的喜怒不形於色,「小太監,你犯了什麼錯?身受重傷,卻被丟在這麼個偏僻所在自生自滅。」李韶安微微眯起眼睛,如遠山靄靄的眉毛都上挑幾分。

  小太監重重地在雪地里磕頭,幾乎是不留餘地的,「砰」地一聲,如驚雷乍起。

  「啟稟貴人,奴才是掖庭當值的小太監,跟著掖庭的掌事孫公公,今早晨起沒有好好服侍孫公公,便被拖出去險些打死,若非天降大雪,掖庭的人手也被喊去當差……」盛霄寒說得好不悽慘,更何況他本就是美人。

  聲淚俱下,當真是勾人心疼。

  李韶安不作聲,緩緩走到了盛霄寒跟前,她略微欠身低頭,狀似苦惱不忍,「本宮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你這樣傷著總不能好端端草菅人命。待會兒瑤冬會陪著你去太醫署,馬夫你去掖庭告訴孫公公,這是本宮的意思。」

  「敢問貴人是哪一位主子?」小太監低眉垂首,聲音里有些沙啞,就像是原本清澈的泉水淌過礫石。


  「本宮乃常寧長公主。」李韶安傲倨抬頭。

  盛霄寒只敢在心裡摩挲這個名字,他知道,他無論做再多,都只是彌補。

  「奴才,叩謝公主,救命之恩,結草銜環以報。」盛霄寒跪謝。

  李韶安不再理會他,轉身就扶著憑琴的手離開,她有些畏寒,手爐給了盛霄寒,就只能自己扛著了,萬幸去宮宴也只有半刻鐘的路。

  她如今年輕,不是那個到了新皇登基時,已經快油盡燈枯的常寧長公主。

  鬆軟的雪踩上是踏實的,憑琴不是一個話多的丫頭,她自幼在宮中琴師身邊耳濡目染,後來因為琴師年邁要出宮養老,迂迴百轉才把憑琴送到了長公主身邊。

  連宮中琴師都知道,長公主是一個心軟善良的主子。可是盛霄寒卻把她置於死地,從不愛她。

  一步一步走到宮宴的廳中,李韶安已經淚流滿面了,憑琴大驚失色,「公主殿下,您這是怎麼啦!」

  「沒什麼……」李韶安安慰她笑了笑,取出帕子把眼淚拭去。

  憑琴握著她的手,軟聲道:「公主您素來怕冷,何必把那暖爐給小太監。您可別以為奴婢不曉得,您走來這裡,還不是把轎攆讓給了那個小太監。

  李韶安正視眼前這個小丫頭,憑琴生得清秀,若不是喜歡老琴師奏樂,她也不會收下這個丫頭。可是如今,她才明白,憑琴真的很了解她。

  「本宮想,多做一些善事,也許可以長命百歲。」李韶安微笑著,扯開了話題,她的語氣太過少年老成。

  其實,李韶安這麼做,更多的是為了收攏人心,上輩子她所求是盛霄寒的愛,這輩子她所求,不過是像自己的封號那般,常寧,所有她珍視的人,都可以常喜樂,多安寧。

  此時此刻,瑤冬照顧著盛霄寒,馬夫也穩妥地駕馬在宮中,但是在太醫署前那一段路屬宮闈,若非這是常寧公主的鑾駕,早就被攔下了。

  進了太醫署,馬夫背著他進去,瑤冬則是帶著長公主的令牌。

  今日當值的小醫侍阿千見過瑤冬,自然是萬分慎重,「見過瑤冬姑娘,敢問這人可是長公主送來的?」

  瑤冬點點頭,她端著架子,但並不是盛氣凌人,「阿千,長公主有令,治好他。」

  小醫侍見了令牌,麻利地接過盛霄寒進了間屋子,請來了長公主最熟悉的傅太醫,傅守衡。

  傅守衡鬍子花白,精神抖擻,眼睛如鷹隼一般銳利明亮,「瑤冬姑娘,此人傷勢雖重,但是有老朽在,必定完整無缺送還公主。」

  瑤冬安心了,「有勞傅太醫。」

  「只是……」傅守衡有話沒說完,瑤冬也明白他估計是想借一步說話。

  「傅太醫,公主還有事情單獨吩咐了您,勞您同奴婢出來一下。」瑤冬極有眼色,一雙圓眼笑眯眯的。

  兩人走出醫舍,傅太醫才面露尷尬道:「不知公主是何時遇到的這個小太監,此人與老夫有過一面之緣,上一次,也是渾身沒有一塊好肉……」

  瑤冬呼吸緊了幾分,憐憫的眼神看向屋內,「太醫的意思是?」

  「公主若只是一時救他,也許不久之後,也是徒勞啊……」傅太醫雖在九重宮闕,卻始終盡醫者本分。

  他原本只是宮裡不起眼的太醫,全靠著熬資歷勉強有些存在,是當初李韶安突發急症,滿宮的太醫都無計可施,唯有傅守衡以性命擔保為她醫治,終於令李韶安康復。

  從此,李韶安極為看重傅守衡,他也平步青雲,終於在年過半百時。

  「奴婢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公主的心思奴婢也不敢揣摩,等奴婢回去問問殿下吧。」瑤冬道,她哪怕心軟,也不可能擅自替公主做主。

  瑤冬和馬夫離開前去宮宴上等候李韶安,傅守衡則是擦了擦額頭上並沒有的汗水,阿千身邊的小太監早已不知道何時坐了起來,絲毫看不出重傷虛弱的樣子,除了臉上過分蒼白。

  「如何?」盛霄寒惜字如金。

  傅守衡微微俯身,「主子,公主殿下並沒有要留您在身邊的意思。」

  盛霄寒眼神冷了幾分,他掃過傅守衡的腦袋,隨時可以取了他的命。傅守衡大驚,俯身戰戰兢兢回道:「但是公主殿下素來心軟,定然是會給主子您一個安排的。」

  「治傷吧。」

  這話倒還算中聽,盛霄寒抱著手上還有一些李韶安身上氤氳香氣的暖爐,心情總算平復不少。

  盛霄寒懶得廢話,身上的傷可是實打實受的,還為著某些見不得人的心思,傷筋動骨,皮肉俱損。

  一想到還有來日方長,他也就多了點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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