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隨其後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粗糙的大嗓門——「歪!哎!!歪歪!!聽得到不!!!」
大部分乘客正在睡覺,很安靜,這猝不及防的吼聲把遲小魚心臟都快吼出來了。
有嬰兒開始哭鬧。
火車終於開出洞穴,乘客們也漸漸甦醒,車廂里響起了低語,和不滿的嘖嘖聲。
「聽不聽得到!歪歪歪!我問你聽不聽得到!日哦!!」旁邊的大叔操著一口正宗的四川方言,仿佛接電話比跟地球與月球連線還要艱難似的,拼了全命在呼喊。
遲小魚都可以聞到男人嘴裡煙臭混合著口臭的味道,他只好轉過頭,望向窗外,躲避這可怕的化學攻擊。
男人還在賣力大喊,確認了下手機正在通話,繼續喊:「歪說話!日哦!聽不聽得到!媽賣麻皮!你出去賣了嗎還是爪子!!!說話翁一翁的!老子回來打死你哦個撇婆娘!!!」
他越罵越髒,整個車廂都充斥著他亢奮的罵聲,沒人敢制止。
遲小魚忍無可忍,轉頭道:「大哥,能小點聲嗎?」
男人眼睛一瞪,對著遲小魚就是一通問候,唾沫橫飛:「有你錘子相干?你算個老幾?老子勸你莫冒皮皮!」
遲小魚聽又聽不懂,罵又罵不出,被臭氣熏得不敢張嘴,只能緊緊靠著車廂壁,儘量離這個男人遠一點。
救命!怎麼瘋批組的路人都這麼瘋批啊!
雖然遲小魚不回應,男人還不肯停止辱罵,后座大媽小聲勸算了,也遭到一番精神和化學的雙重攻擊。
突然,「嗡」的一下,車廂陷入黑暗。
火車又進洞了,信號不好,男人開始了新一輪的喂喂餵。
遲小魚耳朵眼都被吵得疼起來了,恨不得現在就脫離小世界。
就在此時,車廂里出現兩聲巨響——
「𠳐!」
「𠳐!」
可能是誰的行李掉下來了。
大叔終於掛了電話,世界重回安靜,只剩下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
黑暗中,遲小魚感覺到剛剛有水噴到自己臉上,還是熱乎的。
他汗毛直立。
這不會是……大叔的口水吧。
啊啊啊啊啊啊!
噁心死了!
遲小魚快瘋了,他顫抖著掏出紙巾瘋狂擦臉。
正好火車出洞,天光大亮,他緩了一會才敢睜眼。
嗯?他懷疑地看著紙巾,怎麼是紅色的?
不只是紙巾,自己的手也是紅色的,他的整個視野都是一片猩紅。
這不是口水……是血!
哪裡來的血?
遲小魚腦子懵懵的,摘下沾血的眼鏡,然後他聽見有腳步聲在靠近。
噠。
噠。
噠。
停下。
「歪歪歪?」
又有人開始接電話了,是一個年輕人,嗓音有點沙啞,就在他身旁。
遲小魚緩緩轉頭。
那是個高挑的黑髮年輕人,眉眼完全隱藏在陰影中,鼻樑高挺,下頜線乾淨利落,淡粉色的嘴唇薄而乾淨。
年輕人正一手提槍,一手抓著大叔油膩的頭髮。
「歪歪歪?」他像晃動一個玩具一樣晃動男人的頭,問道:「怎麼不說話?」
「聽得到嗎,怎麼不說話?」
男人已經說不了話了,他瞪得快掉出來,下半張臉血肉模糊,脖子幾乎快要斷掉,鮮血一股一股地從那裡往外涌,在他灰撲撲的衣服上像瀑布一樣流淌著。
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灰敗下去,變得像死人一樣。
不,應該說,已經變成死人了。
遲小魚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上一秒中氣十足罵人的大叔,這一秒,死了。
剛剛不是行李落地的聲音,是兩聲槍響。
這是殺人現場,他是前排觀眾。
過往二十多年的人生,哪裡見過這種血腥場面?
遲小魚已經被嚇傻了,視線在屍體和年輕人之間來回遊移,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熱烘烘的腥味向他的嘴裡鑽去,滑進深處,輕輕揉弄著他的胃。
乘客們這才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麼,爆發出驚恐的尖叫,倉皇奔逃,人踩著人,湧向兩邊的車廂。
「下次打電話記得小點聲。」年輕人漫不經心道,然後隨手丟掉死人腦袋,一臉的無聊,掃了遲小魚一眼。
他的眼尾很銳利,眸色深沉,目光移動的時候,像黑魚划過平靜的水面那樣,安靜而輕盈。
「禹……禹司蘭?」遲小魚強行鎮定下來,試探地喊道。
年輕人臉色立馬變了,眯眼道:「你是誰?」
他出來混這麼多年,都用的假名,「禹司蘭」這個名字,不可能有人知道。
面前這陌生人居然能叫出他的名字。
到底是誰?他腦子飛快轉動。
突然,他想到了什麼,舉起槍對準遲小魚,「條子?」
「不不不!」遲小魚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桃子!」
禹司蘭警惕地打量他,這青年眼睛生得狹長,眼尾一顆小痣,尖下巴,長得女氣,舉止畏畏縮縮,確實不像是警察。
「那是誰?」他沉聲道。
遲小魚已經嚇懵了,胡言亂語,「我是……我是你的任務目標,哦不是……你是我的對象,啊不不,你……我……」
禹司蘭微微眯眼,利落地給手槍上膛,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話。
「不要動手,有話好商量!」乘警站在車廂連接處,用喇叭喊道,「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不要傷害人質!」
此時,車速開始減緩,禹司蘭挾持住遲小魚,用槍抵著他的太陽穴,道:「清空相鄰車廂!不准減速!不准停靠!否則我就開槍了。」
遲小魚被硬邦邦的槍口頂著,腿都是軟的,幾次要往下跪,又被禹司蘭強行拎起來。
乘警緊張喊道:「有話好好說!什麼都可以商量!」
「我說了不准減速!」禹司蘭怒道,「不然我就殺了……」話說到一半,他卡殼了。
面前的青年暈了過去,直接倒在他懷裡。
猝不及防的禹司蘭:「……」
挾持一個昏迷的人,比挾持一個清醒的人,難度更大,收益更小。
昏迷的人喪失行動力,挾持起來更費力氣,並且不會哭鬧,無法利用人質的恐慌情緒對條子進一步施壓。
禹司蘭透過窗戶往外看去,遠處剛好有一輛火車迎面駛來。
這種綠皮火車的車窗是可以向上推開的。
只要從窗戶翻上車頂,再把握好時機,趁兩輛火車交匯的時間,跳到對面火車上,就可以脫身。
連老天爺都在幫他。
他正踩上桌板,腳就被抱住了。
「鬆開。」他冷冷道。
遲小魚短暫暈厥後甦醒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腳,著急道:「我是來救你的!」
禹司蘭:「???」
什麼東西?
這青年精神似乎有點不正常,胡言亂語。
「殺人犯法啊!」遲小魚著急道,「你殺了那麼多人,還是自首吧!」
禹司蘭深吸一口氣,壓抑住暴虐的情緒,「你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對面的火車已經越來越近了,他用槍頂住遲小魚腦袋,威脅道:「鬆開,最後一次。」
遲小魚弱弱道:「那……那你告訴我你去哪,住哪裡。」
禹司蘭:「……」
媽的,這人恐怕腦子真有病。
還告訴你家庭住址?等著被抓嗎?
不如他原地自殺好不好?
他一腳踹開遲小魚,爬出窗戶,踩著火車外面的梯子往上翻。
剛爬兩步又爬不動了,低頭一看,青年半個身體探出窗外,抱住他的腿。
「我不能讓你走!你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遲小魚視死如歸。
禹司蘭怒火攻心,罵道:「滾!有病去治!鬆手!」
時間不等人,兩輛火車馬上相匯,他不想糾纏,死命地踢遲小魚。
遲小魚脾氣也上來了,腎上腺素飆升,一點也不知道痛,死死地拽住禹司蘭的褲子,「我就不鬆手!死也不松!」
禹司蘭奮力往上爬,就這樣,一個往上爬,一個往下拽,在兩股力量的拉扯下,他的褲子一點一點被扯下來。
對面那輛火車已經近在眼前了,他必須得上去,再中途跳其他的車,才能躲過警察的追捕。
「鬆手!你到底想幹嘛!」禹司蘭吼道。
遲小魚大喊:「見義勇為!人人有責!就不松!」
他用盡全力,往下一拉,然後……
禹司蘭的褲子徹底掉了,連帶著他松垮的藍色內褲一齊被扯下。
兩瓣雪白的屁股迎風招展。
禹司蘭:「……」
此時正好兩輛火車交匯,對面也是客運火車,剛剛還昏昏欲睡的乘客們立馬都瞪大了眼睛,嬉笑起來。
對面火車上,竟然掛一個光屁股的人!這屁股又白又翹!
大家紛紛掏出手機,咔嚓咔嚓地拍照。
零九年的手機還是按鍵為主,拍照的聲音被設計為相機快門同款,特別響亮浮誇,還會閃光。
咔嚓咔嚓的聲音,從車頭響到車尾,某人的屁股就這樣,被一整輛火車上的乘客參觀欣賞了。
禹司蘭陰沉地俯視著遲小魚,額上青筋爆起,整個人爆發出恐怖的氣息,仿佛想把人撕碎。
「啊哦……」遲小魚被他盯得害怕,連忙道,「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不再搭理他,矯健地爬上車頂,趕在對面火車離開的那一剎那,跳了上去,飛快遠去。
「餵——你要去哪啊——「遲小魚沖他揮舞褲子,大喊道,「褲子怎麼還你啊——」
沒有回答,兩輛列車就這樣「咣當咣當」地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