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不認識?」
賀蘭簡等人都跟著她爹進了書房,才閒閒靠過來,以扇掩面,道:「我剛想起,小瓷你在青州呆過,這小子據說在青州名氣大得很……該不會也是……」他猶豫了一下,不太確定,「因為臉吧?」
賀蘭瓷語氣平淡,敘述的毫無感情:「不,因為才華。」
賀蘭簡:「……?」
賀蘭瓷倒真有一點驚訝:「你沒看過他的文章?」
「……我應該看過?」
「你在國子監讀書……去年解元的程文你總該看一眼?」
賀蘭簡咳嗽了兩聲。
賀蘭瓷對她哥的不學無術有了新的認識,當下繼續毫無感情道:「總之你知道他文章寫得很好就是了。他以文思快著稱,提筆能書,不假思索,而且熟讀經史,文採風流瑰麗,字句凝練犀利。」
當初她對著陸無憂的文章想找茬,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他是確實寫得好。
「你對他評價這麼高?」賀蘭簡吃驚地轉頭看向自己仙女似的妹妹,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誇人,他回憶著陸無憂的相貌,「難不成你對他……」
賀蘭瓷也轉頭看向自己親哥,目光十分危險。
「……沒、沒什麼,我胡說八道1賀蘭簡撐開摺扇,「天真熱啊哈哈。」
賀蘭謹把人帶進書房,談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只留下林章,叫其他人都出來。
走出來的四個人神色各異,但其中三個都用不乏欣羨的表情看向容貌最為出挑的少年,反倒陸無憂本人神色平常,和剛進去時沒什麼太大區別。
「霽安兄得總憲大人的賞識,將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我才學不如霽安兄,恨不能多讀兩年書,剛才也不至於……」
他們也沒想到賀蘭大人把人叫來是真的在談經論史!
鬼知道他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進士了,居然還對經史典故如數家珍。一問一答之間,好幾個露了怯,只有陸無憂和林章算得上對答如流。
而後,賀蘭大人再問他們有沒有趁手的文章帶在身邊。
結果又被陸無憂出了個風頭。
賀蘭大人拿著他的文章愛不釋手的模樣,令眾人都羨慕嫉妒,恨不能以身相替。
「以總憲大人對霽安兄的賞識,說不定招他做個乘龍快婿也是有可能的……」
「你們方才都見到了,那賀蘭家小姐的容貌……真的是天仙下凡不過如此,古人云『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今日得見矣。」
「霽安兄,你……」
賀蘭府院中栽了幾株玉蘭樹,此時粉白的花開,如刻玉玲瓏,一陣風過,吹得蘭香馥郁,半朵雪片似的花瓣蜷曲而落,綴在陸無憂肩頭,又倏忽飄遠。
隔著楹窗,看枝頭罅隙間長身玉立的清雅少年沿石路信步,當真是庭下芝蘭玉樹,如玉公子翩然。
才學比不過也就罷了,長相也輸得慘了,怎麼叫人不氣。
就陸無憂這樣貌,只要進了殿試,怕是光憑臉都能贏個探花郎。
「霽安,我可太羨慕你了……」
「我們當中若有人能得賀蘭小姐的青眼,那非你莫屬礙…」
陸無憂拂去身上落花,笑道:「這話說得,可真是折煞在下了。」
雖然賀蘭謹是很喜歡他的文章,但今日真正相看的卻並不是他,因而陸無憂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他耳力遠勝常人,此刻猶能聽見房間內賀蘭謹對林章旁敲側擊的提問,不由又勾了幾分唇角,陸無憂漫不經心抬眸時,恰見少女雪色的裙裾一閃而過。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響。
眾人,包括賀蘭府上的門子家僕都是一怔,隨後甚至還有噼里啪啦似是鞭炮的聲音。
「林老爺!林老爺在此嗎?」
後面嘩啦啦還跟著一大群人。
門房愣道:「這是賀蘭府上,哪來的林老爺?你是走錯門了吧1
「我剛從會館過來,是說林老爺往這來了啊!我是送金花帖子的!林老爺高中了!會試第十五名1
賀蘭瓷和賀蘭簡對視一眼,反應過來:「應是林公子。」
她覺得林章不會來也是因為,這日子絕大多數士子都老老實實在家或者客棧要麼會館,緊張無比地等著會試成績,沒幾個心大的會出門做客。
賀蘭簡從震驚中回神:「他還跟我說他覺得自己答得不行……」
賀蘭瓷很不客氣:「人家跟你謙虛罷了。」
「豈有此理,我這就去找他算帳1
不過林章高中也是意料中,他八股文寫得極好,文章除了過於平和方正,並沒什麼問題,又兼今年會試的主考徐閣老本就是個謙和中正的人,會點他的文章也屬正常。
賀蘭簡還沒進去,林章已經聞聲急匆匆從書房裡走出來了。
十年寒窗苦,等的便是此時。
賀蘭瓷很能理解。
他步履匆忙地從她面前走過,在看見她時,出現了片刻慌亂,臉紅得更勝以往。
不過很快,林章便低著頭,拱了拱手,擦身而過,直奔門口,眉眼間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殿試不會篩人,他兩榜進士的出身已是穩了。
其餘三名士子也跟過去,連聲祝賀,至於是否語帶酸澀就冷暖自知了。
陸無憂走在最後,步履平緩,臉上神色依舊看不出喜怒來。
賀蘭瓷心知他絕對不像表面這麼平靜。
報錄人都說到第十五名了,前面只有十四個名額,如果再沒有,那他大概率是落第了。
經綸滿腹,才華橫溢,最後還是落榜的也不是沒有,譬如文章不得主考所喜,也因此很多考生往往會迎合當年主考的喜好,陸無憂的文章向來鋒芒畢露,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她這會倒是心有幾分同情的。
然後便見陸無憂路過她身側時,微微揚起唇角,對她道了聲:「恭喜。」
賀蘭瓷:「……?」
陸無憂眼神一瞟門外正在被眾星捧月的林章。
他知道了什麼!?
賀蘭瓷一凜:「林公子中第,你恭喜我做什麼。」
陸無憂收回視線,也沒繞彎子:「令尊有意招婿林章,我以為你知道。」
賀蘭瓷立刻否認:「……我不知道1
「那你現在知道了。」陸無憂居然還有心情調侃她,「提前恭喜賀蘭小姐覓得佳婿。雖然我沒想到令尊會挑上他,林少彥品行不錯,就是太老實了些……也不知頂不頂得住賀蘭小姐那群狂蜂亂蝶。」
賀蘭瓷頓時同情心全消。
「陸公子,這麼有閒心,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考得如何?」
陸無憂笑道:「不勞賀蘭小姐費心。」
賀蘭瓷也笑道:「若是落第,恐怕又要再過三年……」
「不會如此。」
陸無憂打斷了她。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一直是眉目溫文和順的,但或許是因為雙方知根知底,此刻他的眉眼間卻透出一股近乎於鋒利的驕矜之氣,像蟄伏的猛獸露出一抹銳利的鋒芒,耀眼刺目。
他眉梢一挑,篤定道:「——我不會落第的。」
賀蘭瓷有一刻的晃神。
她覺得這人虛假也在於此,明明是眼高於頂不可一世的狂徒,卻偏要披一層溫文爾雅的表象,和她認知中的真君子截然相反。
賀蘭瓷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陸老爺,陸老爺何在?1
「捷報青州百江老爺,陸諱無憂,高中辛丑科會試第一名會元,金鑾殿上面聖1
還在對視的兩人都愣了一愣。
鄉試解元,會試會元,他居然已經連中兩元,只差一場殿試就有望連中三元。
賀蘭瓷下意識喃喃:「……你居然又中了。」
陸無憂也下意識理所當然道:「這不是很正常。」
「你會試四書題怎麼答的?」
「……你要我現在給你背答卷?」
「不行嗎?」仿佛回到在青州爭鋒相對的日子,賀蘭瓷本能回嘴,「你不是過目不忘嗎?」
陸無憂:「……?」
「陸老爺!會試第一名會元!陸——」
外頭報錄人的聲音又聲嘶力竭響起,適時打斷了兩個人的爭執。
賀蘭瓷回神也意識到自己的要求離譜。
那邊陸無憂已經舒展眉宇,整了整衣冠,恢復成溫和公子的模樣,方才的驕矜之氣也被他慢慢斂進了眼瞳里,他低笑了一聲,道:「賀蘭小姐,恕在下先失陪了。」
等陸無憂走遠,賀蘭瓷才想起,忘記提醒他康寧侯府二小姐計劃榜下捉他的事情了。
不過……也罷,他既然這麼自信,想來也能擺得平吧。
賀蘭瓷默默地想。
少頃,她爹也從書房走了出來。
這會人都被迎走了,外頭鬧得街市俱響,鑼鼓喧天恨不得全上京都知道會元郎在此。
賀蘭謹的表情很和顏悅色,仿佛想起了自己當年登第時的模樣,一捋長須道:「後生可畏埃這位陸公子文章是當真做得不錯,尤其策問,鞭辟入裡,很有見地,且不像有些只知讀書,不通世務之輩。此子有撫世之才,將來入朝為官,能為國為民,也是天子之幸。」
賀蘭瓷沒想到她爹誇得比她還離譜,很懷疑他是不是連今日叫士子上門是為了什麼都忘了。
她當即咳嗽了一聲。
賀蘭謹:「咳,為父問過了……少彥說若你應許,他便會向家裡長輩提請,等殿試後,擇日上門。如今他既中了進士,配你也不算辱沒。」
「……若他父母不允呢?」
賀蘭謹用有些奇怪地眼神看著自家閨女:「林少卿是你爹的同年,應無此種可能,不過……」他目光遙望向府門口,似有遺憾道,「剛才那位陸公子,你嫁他倒也不錯。」
「……」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絕無此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