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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頂在歸藏派的山門外蹲了半天,進去報信的青衣弟子終於折返回來,掖掖腦門上的汗,紅著臉道:「掌門有請,姑……姑娘請隨我來。��
說著從懷裡掏出只紙鶴,展開吹了一口氣,紙鶴迅速膨脹,眨眼間變作一隻真鶴,在離地三尺處拍動著雙翼。
小頂從未騎過鳥,學著那人的樣子爬到鶴背上,剛坐穩,鶴髮出一聲長唳,向著雲端飛去。
與此同時,仿佛有一柄看不見的巨劍,把眼前的高山從中間劈成兩半,赭灰、雪白相間的冬山轟然分開,露出一道寬闊的裂谷,數座層巒疊嶂、雲霧繚繞的青峰緩緩從谷底升起。
小頂抱著鶴頸,從雲端俯瞰山光水色,夕陽下一切都在閃光,山谷里仿佛鑲著無數顆璀璨寶石。
九座青峰間,高台樓閣星羅棋布,閣道和虹橋將它們彼此相連,織成一張恢弘雄奇又精巧細密的網。
美得叫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不過小頂這會兒沒什麼心情欣賞。
她有點鬧肚子。
昨晚吃那隻大鳥時,她隱隱感到有一縷縷奇怪的「氣」往她下丹田中的小鼎中匯聚。
她沒放在心上,今天在路上又把剩下的鳥肉吃了,那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越發強烈,脹鼓鼓的,還有點犯噁心。
在平地上還好,這會兒飛上天,那股不適立即變本加厲。
還好掌門住的山峰不遠,紙鶴很快降落在一座懸空的院落前。
小頂晃了晃暈乎乎的腦袋,踉踉蹌蹌地爬下鶴背。
青衣弟子見她臉色蒼白,以為她緊張,好心寬慰:「我們掌門曾做過幾十年夫子,最是寬和敦厚,姑娘不必擔心。」
小頂點點頭,跟著那弟子進了門。
雲中子知道他師弟挑剔,能近他身的女子,定然生得沉魚落雁。
但那少女的美貌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身為以美貌著稱的狐族,凡間少有人美到能叫他刮目相看,他師弟算一個,這姑娘是第二個。
這樣傾國傾城的姿色莫說人間稀世罕有,連妖精都要自嘆弗如。
若是九天上真有神女,大約就是這模樣了。
也難怪那眼高於頂的祖宗也……
更要命的是,這少女一派天真懵懂,若非確定她是凡人,恐怕要把她當成個剛學會化形的小妖。
雲中子準備了一肚子說辭,叫她那雙水光瀲灩的眼睛一瞅,頓時卡在了喉嚨口。
他在心裡把那管殺不管埋的師弟罵了百八十回,定了定神,指指坐榻:「姑娘請坐。」
小頂露出個明媚的甜笑:「謝謝你,掌門。」
少女的聲音像是破開新橙時溢出的汁水,芬芳清甜,叫人從心底生出好感來。
雲中子和顏悅色道:「敢問姑娘貴姓?」
小頂:「我不知道,他們,叫我小頂。」
爐子不需要姓氏,書里也一直管她叫「小頂」。
雲中子心臟一縮,凡人生作鼎器,通常年幼時便被修士或掠或買,看她不諳世事,話都說不利索,多半是從小就離開了父母。
他的手心沁出汗來,棘手,太棘手了。
小頂也在打量眼前這一派掌門。
他看著年紀和恩人差不多,也是個瘦長條,眉眼好不好看她說不上來,只覺得挺舒服,莫名讓她想起九重天上白髮白須、慈眉善目的老仙翁。
若說恩人像把鋒利的劍,這掌門便是只溫潤的碗。
小頂身為爐子,對鍋碗瓢盆天然有種親近之意,笑容越發甜了。
她乖乖在榻上坐好,由於沒學過人類的坐姿,便怎麼舒服怎麼來,此時並腿側坐,一對赤足連同精巧的腳踝從寬大的氅衣下擺中露出來。
她走了一天的路,絲履磨穿了底,方才被她扔在了山門口,腳底磨得紅彤彤的,半透明的粉嫩趾尖微微腫起,隱約能看見水泡。
雲中子不小心瞥見,心裡又多了幾分憐憫:「姑娘孤身一人上山,不曾遇到什麼虎豹熊羆、山精水怪?」
小頂茫然地搖搖頭,她早上出了破廟,用太陽辨別方向,一直朝南走,一路上順順噹噹,別說妖怪,連飛禽走獸都沒見著幾隻。
在一片密林里,她好不容易遇見一隻老虎,但那老虎見了她,耳朵一趴,「嗷嗚」一聲,立即掉頭狂奔。
雲中子摸摸下巴,目光落在她披著的氅衣上。
這是他師弟的法衣,不僅有他的氣息,還下了不知多少刻毒的法咒,有這衣裳震懾,想來那些猛獸和妖物不敢輕舉妄動。
他指指那件衣裳道:「姑娘這衣裳,是從何處所得?」
小頂如實道:「是恩人,借我的。
他殺壞人,救我出,大箱子,借我衣裳。」
雲中子心中嘆息,這少女一看便涉世未深,竟還把他師弟當好人。
那廝無利不起早,哪會無故出手,定是一開始便存了利用之心。
怪只怪他生了張顛倒眾生的臉。
雲中子硬著頭皮切入正題:「姑娘前來敝派,有何貴幹?」
小頂毫不扭捏,昂首挺胸:「我來給,連山君,當爐鼎。」
雲中子扶額:「此事恐怕不行,還請姑娘三思。」
小頂歪了歪頭,困惑地睜大眼睛:「可是,我就是,他爐鼎。」
雲中子對上她純真又堅定的目光,慚愧地避開視線:「師弟無心此道,姑娘怕是誤會了。」
小頂恨不能把靈符里的書掏出來指給他看,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她就是連山君的爐鼎。
可惜那書不能示人,她只能倔強地強調:「總之,我要當,他的爐鼎。」
雲中子脫口而出:「他不會要你當爐鼎。」
小頂沒料到會被人嫌棄,張了張嘴,垂眸看看癟肚子,有些委屈:「連山君,在哪裡?」
她一激動,下丹田中的「氣」又開始翻湧,忍不住捂住了肚子。
雲中子:「師弟有事外出,不在派中。」
「那我,等他回來。」
雲中子沒想到這少女看似柔弱,竟然如此執拗,只能咬咬牙放狠話:「我已傳音於師弟,請他定奪,他說請姑娘回去。
「師弟有冒犯姑娘之處,都怪我這做師兄的未加約束。
不過行此道於姑娘有損無益,姑娘還年輕,稟賦又……如此特異,為一時兒女情長葬送自己,實在不值當。
「況且師弟修的是無情道,實在不是你的良人,姑娘聽我一句勸,還是下山去,好好過日子,姑娘不用擔心生計,敝派願意略作補償……」
對爐鼎來說,「主人」的修為越高,採補越狠,汲取靈氣越快,自然越是致命。
連山君的修為眼下到了什麼境界,連他這做師兄的也不大清楚。
雲中子不知道她被師弟採過幾次,但鼎氣這麼淡,再采幾次怕是就要枯竭了。
他暗暗搖頭,這些個傻姑娘啊,被情愛迷了眼,為了一時歡愉飛蛾撲火,連命都可以不要,真真作孽!
能勸一個是一個,也算替那祖宗積德了。
小頂本來就不習慣人話,此時又在鬧肚子,壓根沒聽明白掌門的言下之意,只聽見「生計」兩字,捂著肚子,雙眉緊蹙,低聲道:「我只會,做爐鼎。」
雲中子一向濫好人,心中越發酸澀。
「不會可以慢慢學,總之姑娘不可留在敝派,我這就命弟子送姑娘下山……」
話沒說完,面前的少女臉色一變,突然彎下腰,捂住肚子乾嘔起來。
雲中子嚇了一跳:「姑娘怎麼了?」
小頂好不容易壓下噁心,摸摸肚子,噙著淚花道:「肚子,難受……」
說完又捂著嘴乾嘔起來。
雲中子忙道:「我略通醫術,姑娘若是不介意,我替姑娘看一看。」
小頂毫不見外:「多謝,掌門,真是好人。」
雲中子起身走上前去,讓少女伸出手來,將一縷靈力打入她經脈中。
靈力順著她的經脈遊走,雲中子微微眯著眼,神識跟著靈力在她經脈中查探,探著探著,心裡冷不丁一咯噔,後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分明在這凡人少女的身體裡,探到一股不屬於她的靈脈,且這股靈脈靈力高強,正在向她腹中匯聚,凝結……
除非這少女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修為高深的靈體,否則就只剩下一個解釋。
她懷了那祖宗的孩子!
雲中子心神巨震,若是現出原型,怕是已經炸成個火紅毛團了。
他哆哆嗦嗦地問道:「姑娘可知……自己為何身體不適?」
小頂早有猜測,點點頭,摸摸不消停的肚子:「因為,光腚男人的,大鳥。」
雲中子:「!」
他並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