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隨著琉璃瓶破碎, 小頂眼中的光也黯淡下來,先前丁一用鞭子抽她, 她也只當他是發現原來的小頂不見氣瘋了, 因為那把沾血的糖蓮子,總覺得他有些可憐。閱讀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要故意捏碎她的藥,若是不肯幫她留下給師父, 他直接拒絕便是, 她還能自己吃,砸碎了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她只是一隻爐子, 終究不懂人心。
小頂木木地道:「給你搜魂燈的人要害的不止是我, 師伯師姐師兄他們沒對不起你, 我師父也……」
丁一打斷她:「我從未想過攀附名門大宗, 一開始入歸藏便是為了查清小頂的事。」
頓了頓道:「你大概不知道, 入門那晚蘇毓也對我用了搜魂術。」
小頂一怔, 師父不曾告訴過她這些。
「可惜他沒搜仔細,問出我永遠不會傷害小頂就罷了手,若是他多搜一會兒, 他就會知道你是個贗品, 」丁一冷冷道, 「你師父與我並無不同。
異地而處, 他也會這麼做。」
小頂搖了搖頭, 換了她師父,不會把小頂一個人留下, 也不會非等出人頭地, 作好了萬全的準備才回去找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篤定, 好像和師父認識了很久似的。
這麼一想,她渾渾噩噩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段不屬於她的往事, 師父背著她,他的胳膊受了傷,血從袖管中淌下來,流過手中長劍,滴落在血地上,留下一點點刺目的殷紅。
他們都穿著道袍,卻不是歸藏道袍,藤紫色的底,深紫色的衣襟和袖口,她不記得哪派有這樣的道袍,十洲法會上也沒見過,但卻莫名覺得眼熟,連袖口繡金紋樣微刺的觸感都那麼熟悉。
她聲音打顫,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冷:「阿毓……」
「別怕,」他反手握了握她繞在他頸上的手,「誰想欺負你,我就是死也要殺了他們。」
「我不怕,但你好不容易進了大宗門……」
「不拜了,那種師門不要也罷,」蘇毓道,「別哭,今後我們自己修,早晚能修成正果。」
她破涕為笑:「我哪是修仙的材料,你得道了別忘了分我一口仙氣就夠了。」
「傻子,」他一笑,「就這點出息。」
「我本來就沒出息,」她憧憬道,「到那時候你位列仙班,我還跟著你,我就是那跟著蘇仙君升天的雞犬。」
蘇毓不理她。
小頂自顧自說道:「不對,都成了上仙怎麼還用俗名,得取個好聽又威風的道號才行……無涯子怎麼樣?」
「……」
「不行,聽著像老頭,凌霄?
碧霄?
沖霄?
玄霄?
玄冥?
南冥?
青冥……欸,這個不錯,青冥怎麼樣?」
「你喜歡哪個就哪個吧。」
「那就這個了,青冥上仙,青冥仙尊,」她吹開紛紛揚揚飄落到他發上的雪花,「青冥仙君,好聽不好聽?」
「還行。」
「我覺著好聽……」
……
小頂一個激靈睜開眼,方才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睡夢中有許多紛亂的畫面從她腦海中掠過,這時一回想,卻都像斑駁褪色的畫一樣看不真切了。
不止是夢境,就連真正的記憶也變得凌亂不堪,像是被人剪成無數碎片,又使勁晃了百八十下,她怔怔地想了好久,想得頭疼欲裂,這才依稀記起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四周仍是一片黑暗,感覺不到丁一的氣息。
她潛入靈府找了找,翻出一瓶紫微丹,胡亂吃了幾顆,但紫微丹只管外傷,她的傷都在神魂上,服了藥仍舊疼得打冷顫。
她想煉些丹藥救救急,像往常一樣把靈氣引入原身小鼎,但許是神魂受傷的緣故,小鼎也受了影響,靈氣一入爐膛便即散去。
她試了幾次,什麼也煉不出來,這麼一折騰倒是疼得更厲害了,只得罷手。
就在這時,她聽見外面傳來丁一的聲音,悶悶的,像是隔著層厚布。
「師父,我在路上,剛出鳳麟城……出什麼事了?」
小頂明白他是在和師伯傳音,連忙忍著疼大喊:「師伯——師伯——」
沒人理她。
只聽丁一接著道:「小師姐?
臨行前一日我去向小師姐辭行,此後便沒再見過了……」
「小師姐出什麼事了?
我立即回來。」
他的聲音焦急萬分,任誰聽了都以為他是真的擔心小師姐。
雲中子萬萬想不到失蹤的師侄此刻就在新徒弟的乾坤袋裡,疲憊道:「不必回來,這裡有我和你師姐師兄在。」
他不會懷疑他,一來這少年是故友所託,二來那晚師弟為了確保他不會對小頂不利,還是去搜了他的魂。
「找到小師姐要緊,徒兒這就回來。」
丁一斷了傳音咒,立即御劍回到歸藏。
葉離和蔣寒秋本來對這小師弟存著幾分懷疑,畢竟前一晚他去了掩日峰,第二天小頂就失蹤,未免有點太巧了。
但他聞訊立即折返回來,神色焦急不似作偽,他們心頭那絲疑慮也就打消了。
小頂聽著師伯、師姐和師兄們的聲音近在咫尺,大聲喊他們,卻沒人聽見她。
「小師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丁一急切地問。
「就在你下山那天晚上,」雲中子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傀儡人去後山找靈虎,回來發現靈虎好好的在房裡,你小師姐卻不見了。
房中還有一瓶摔碎的靈液。」
他眼眶微紅,聲音顫抖起來:「是給你師叔煉的,用她的血和元神煉的藥,全灑了……」
丁一雙目赤紅,暗暗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這贗品竟敢用小頂的血煉藥,若不是要留著她一條命,他真想立即用搜魂燈把她的神魂攪碎。
他定了定神:「師父,小師姐和師叔可有什麼仇家?
誰會對她不利?」
雲中子嘴裡發苦,那祖宗的仇家可太多了。
蔣寒秋道:「在這裡胡亂猜測也無濟於事,我們帶人分頭去找,我去西北,葉離你和老四去平洲郁洲,讓老五老六去魔域……師父和小師弟便留在門派中等消息吧。」
丁一道:「大師姐,我也去找,留在這裡我……」
他哽咽了一下:「我不能……大師姐,我也跟著五師兄和六師兄一起去吧,就算幫不上什麼忙,也不會拖他們的後腿。」
蔣寒秋拍拍他的肩頭:「行,事不宜遲,立即分頭行動,務必小心,小師妹失蹤的消息別泄露出去。」
小頂把師兄師姐們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但她被困在陣法裡,怎麼喊他們都聽不見,絕望像水一樣慢慢把她淹沒。
……
丁一和兩個師兄御劍前往魔域,日夜兼程,兩日夜便抵達魔域最大的城池千葉。
五師兄宋明道「我們分頭往東、西、南三個方向尋找,魔域不能傳音,找到小師妹便以火符為信,若是遍尋不到,三日後仍舊在這城門口見。」
丁一道:「我雲遊時曾在城南逗留過幾日,我去那裡找吧。」
宋明點點頭:「好,多加小心。」
又從乾坤袋中翻出一疊符咒和法器:「小師弟把這些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六師兄也找出一件絲甲:「小師弟把這個也穿上,魔域不比十洲別的地方。」
丁一目光動了動,接過來訥訥地道了聲謝。
與兩個師兄分別,他便徑直前往城南。
給他陣法和搜魂燈的人許諾替他召回小頂的魂魄,他當然不會相信他。
背後的人只是想挖出河圖石和她煉丹的秘密,不是囚禁她為己所用,就是剖開她的身體查驗。
他本想問出煉丹的秘密,好有個準備,若是憑藉什麼外物,大不了把那勞什子秘寶扔給他們。
但是搜魂燈搜不出來,他也只好作罷。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把小頂的身體交給他們。
故此他在與他們約定的日期前半個月便先行動手——他們沒把他一個金丹修士放在眼裡,以為他會對他們言聽計從,卻是料錯了。
召魂術不止他們會施,他當年雲遊四方時遇到過一個精通旁門左道的散修,聽他說起魔域千葉城有個老魔修可以布召魂陣,無論魂魄在世間還是在幽冥,都能召回來。
待召回了小頂的魂魄,他就立即帶著她前往北陲。
三日後兩個師兄發現他不見蹤跡,定會以為他在魔域出事,再搜尋上幾日,他不停歇地飛,只要在他們找到他前抵達北陲就行。
北陲是蠻荒化外之地,那裡的山川天地不會溢出靈氣,只會吞噬靈氣。
他在那裡有個凡人刀客朋友,到時候將她託付於他,讓她從此隱姓埋名,做個無憂無慮的凡人。
而他自己,回歸藏以死謝罪便是。
若是他的小頂已經轉世投胎,他也可以替她報了奪舍之仇。
他自幼有過耳不忘之能,雖然只是聽那散修提了一嘴,卻把那老魔修的居處和形貌記在了心裡。
憑著記憶,他不到一個時辰便在南城外一處廢棄離宮找到了那老魔修。
那老魔修一頭蓬亂的白髮,臉上不知有幾百道褶子,眼皮耷拉下來遮住了昏花的老眼,老得讓人懷疑他還會不會喘氣。
丁一說明了來意,把十支玉簡放在他面前的破案上。
老頭眼珠子轉了轉:「先說好,陣一動,錢就不退了。
召得來召不來,全看造化。」
丁一道:「能查到她魂魄的下落麼?」
老頭髮出夜梟般「桀桀」的笑聲:「你當老頭是閻王,手裡攢著生死簿?」
「我只要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投胎轉世,不用知道她投到了哪裡。」
老頭點點頭:「不過是另外的價錢。」
丁一又從袖子裡抽出一支黑簡:「夠不夠?」
老頭顫巍巍地把玉簡拾起來放進懷裡:「軀殼帶來了?」
丁一從乾坤袋裡拿出一個黑色的口袋,打開束口一倒,小頂便從袋口摔了出來。
這幾日她神思越發恍惚,成天昏昏沉沉的,斷斷續續地聽見丁一和兩個師兄說話,隱約知道自己在魔域,但只要一多想,腦袋便疼得厲害。
此時乍見天光,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皺緊了眉頭。
「喲,還是鮫人,」老頭眯起右眼,用左眼打量她,「咦,這魂魄不是挺好嘛。」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恨意:「這不是她的魂魄。」
「醜話先說在前頭,陣法一動,即便召不來你要的那個魂魄,裡頭這個也毀了,」老頭摸了摸臉,微微抬起頭,往四下里嗅了嗅,耷下嘴角搖搖頭,「依我看,召來的機會恐怕不大,至多一成半成。」
丁一眼中閃過一絲猶疑,看了躺在地上的小頂一眼,見她一臉茫然無措,仿佛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怎的心底又湧出一股深深的嫌惡:「就算小頂回不來,我也不會讓你占著她的身體。」
小頂壓根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耳邊只有舟楫劈開水面的嘩嘩水聲。
丁一咬咬牙道:「開始吧。」
他根本無需憐憫她,即便她不是什麼窮凶極惡的妖魔惡靈,但她心安理得地占著小頂的身體,過了那麼久的好日子,如今也該還了。
老魔修嘆了口氣,要了名姓和生辰八字、家在何處,父母姓名,然後慢悠悠地站起身。
他從髒得看不清顏色的百寶囊里摸出一把漆黑的石頭,一邊繞著小頂走一邊拋,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手裡的石頭盡數拋完,他並指往小頂身上一指:「起。」
小頂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陣石中發出青光,漸漸籠罩了她周身。
老魔修嗡嗡唱著什麼歌謠,丁一聽不懂,只覺音調古老蒼茫,讓人心中悲戚。
小頂感到自己慢慢飄了起來,有點像她修成器靈時脫離原身的感覺,仿佛脫去一件沉重的舊冬衣。
疼痛也消失了,整個人輕盈得像片離開枝頭的秋葉,她這是死了麼?
人死了魂魄會去幽冥,爐子死了去哪裡?
丁一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站在陣中的少女軟軟地倒下來,像是個倒空的布袋,一道金光忽然從她軀殼中飛出。
丁一瞳孔一縮,揮劍便砍——這把昆吾劍是師父傳他的寶物,可斬妖魔精怪鬼魂,不管她是什麼,他都要讓它魂飛魄散,報奪舍之仇。
劍刃與金光相撞,卻放出「叮」一聲脆響,卻似金石相擊,震得他手腕一麻。
待他揮劍再砍,那道金光卻在眨眼間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覷眼瞧著,口中哼唱不止,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對著丁一搖搖頭:「沒有你要召的魂。」
丁一皺了皺眉:「可是轉世投胎了?」
老魔修搖搖頭:「也沒有喲,小公子,真有那位姑娘麼?」
「你是什麼意思?」
丁一一把抓住老魔修的衣襟,把他提了起來。
老魔修「哎喲哎喲」地叫喚著:「別晃,再晃這把老骨頭就散架啦……方才看那姑娘魂魄,不像是奪舍的樣子……哎,你快看那姑娘的屍體,這是怎麼了?」
丁一轉眼一看,立即鬆開手,奔到小頂的屍身旁。
片刻之間,那具熟悉的身體慢慢分崩離析,在他眼前漸漸變成流沙,一陣狂風吹過,骨肉髮膚蕩然無存,只剩下一身歸藏道袍。
老魔修袖著手嘖嘖稱奇:「老頭活了三千年,還不曾見過這種新鮮事……」
丁一跪倒在地,捧起衣裳,裡面「啪嗒、啪嗒」掉下兩件物事。
他撿起一看,是一本奇怪的書。
還有一塊小小的石頭。
老魔修訝然道:「慧心石,難怪天上地下都找不到你要的魂魄,這不就是了。」
頓了頓道:「你要找的姑娘,原來是傀儡人呀。」
丁一顫抖著手伸向那塊晶瑩的石頭,指尖不曾觸及,便縮成了拳頭,他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眼淚奪眶而出。
……
小頂從身體裡飄了出來,迷迷糊糊地在空中亂飛,也不知飛了多久,身子忽然一沉,一頭栽下來,「撲通」一聲落進水裡。
冰冷的河水讓她打了個激靈,讓她清醒過來。
咦,她打量了一下自己,她漂亮的圓肚子又回來了!
不知為什麼,她又回到了原身里,只不過原身還是和呆在靈府里時差不多,只有巴掌大小,像個香爐。
正想著,她忽然被什麼東西兜了起來。
「爹爹!」
一個孩童清亮的聲音響起來,「看我網到什麼,好像是只香爐!」
小頂:「……」她明明是只煉丹爐,這小孩好沒見識。
「爹爹,這是金的嗎?
我咬一下看看……」一張生著小斑點的大臉湊上來,對著她張開血盆大口,大口裡還缺了一顆門牙。
小頂:「!」
一隻大手把她奪了去:「別亂啃,仔細崩了你的牙!」
那漁人用粗布袖子擦擦爐子上的水:「噫,上面還刻了字,丁……頁……看樣子是稀罕物事,拿到西市上,少說也能賣個十塊靈石。」
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