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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魔修的目光在泣不成聲的少年郎身上打了個轉, 落在那塊小小的石頭上,眼中閃動著貪婪的光。閱讀
「你要這慧心石也沒用, 不如賣給我吧……」
少年抬起頭, 握緊劍柄,血紅雙眼裡露出困獸般的凶光。
老魔修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忙不迭地解釋:「這是石頭不是魂魄, 你就是再給她找個軀殼也沒用……你對我撒氣也沒用……」
丁一鬆開手, 劍「鏘啷」一聲掉在地上,眼神狂亂:「不對, 她不可能是傀儡人, 她出生的時候我就在屋外, 我聽著她呱呱墜地, 我看著她長大的……傀儡人不會長大……」
他的雙眼變得灼亮, 仿佛燃著兩團火:「定是那妖物的詭計, 它害了我的小頂,故意留下這石頭騙人……」
老魔修搖搖頭:「這小姑娘身體裡為什麼會有慧心石老頭不知道,不過你說傀儡人不會長大, 這卻是未必。」
他頓了頓, 搖頭晃腦地賣弄道:「這慧心石是千年慧心獸的心竅里結出來的, 你想必也知道吧?」
丁一默不作聲, 他不關心慧心獸, 此刻他什麼也聽不進去,他的小頂不可能是傀儡人, 他們是合起來騙他的。
老頭自顧自接著道:「世人但知其一, 不知其二, 都道只有雄獸可結,雌獸無石, 其實雌獸也可以結出慧心石,只是要活到萬年,萬年雌獸結出的是另一種慧心石,若是放在活人軀殼中,那人便能如活人一般行走起臥,若是放在孩童軀殼裡,還能像活人一般長大。
雄獸之石色青,雌獸之石色紅有紋,你這塊就是雌獸之石。」
千年雄獸已經極為難得,數百年前便已絕跡,萬年雌獸更是稀世罕有。
他活了這麼多年也只見過三塊,少年手中的就是第三塊。
他舔了舔嘴唇:「你姑娘這顆是怎麼來的,老頭也弄不明白,不過她軀殼沒了,你留著這石頭沒用,不如……」
丁一雙目失神,只是緊緊地握住慧心石,石頭的稜角嵌入他的手心,但他已感覺不到疼了。
老魔修還在喋喋不休,但他什麼也聽不見,良久,他失神的目光終於落到那本古怪的書上。
老魔修皺起臉:「如果我是你,就不去碰那本書。」
他嘆了口氣,指了指覆著白膜的左眼:「知道老頭這隻眼睛怎麼瞎的麼?
有的事不該你窺探,還是少知道為妙,睜隻眼閉隻眼,才能活得久。
你還年輕,忘了這事,稀里糊塗地修你的仙吧。」
丁一朝他看去,渙散的目光凝了凝。
這老頭白髮纏結,衣衫襤褸,像野狗一樣窩在半人高的荒草中,他自稱活了三千多歲,與行屍走肉何異?
就算是死,他也要死一個明白。
修仙?
他踏上仙途便是為了帶她離開那對不堪的父母。
也許他那時該大膽一點,求師父帶她一起走,那樣他便一輩子不會知道真相。
但他那時候太小,太孱弱,他聽見師父拒絕了她天賦上佳的雙生哥哥,便不敢開口懇求。
可眼下說什麼都太晚了。
老魔修半真半假地勸道:「少年人別鑽牛角尖,只要有命在,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丁一一笑,做下這些事,他還能回頭麼?
他眼中閃過決絕,伸手翻開了第一頁。
雙腳傳來一陣劇痛,仿佛有人用銼刀銼他的血肉。
他一目十行地讀下去。
一行行字,就如一排排的鋼針,刺著他的雙眼。
這才是他熟悉的小頂,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所思所想,該是書里這樣,可憐而軟弱,讓人忍不住想為她遮風擋雨,將她緊緊護在懷裡。
不一會兒,他的雙腳消失了,化成了一縷縷油墨,飄進了書里。
他仍舊不罷手,一頁頁地往後翻,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滴落在滿是塵土和蛛網的石板上。
雙腿都化作了油墨,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丁一。
簡單的兩個字,莫名其妙地出現,仿佛是寫書人隨手拈來敷衍人的。
他看得很慢,仿佛要把每個字都刻進腦海中,但是再慢也花不了多久,他總共只有短短數頁,突兀地出現,突兀地消失,只留下一包帶血的糖蓮子。
他看著他們用他沾著他血的糖蓮子媾和,看著他心愛的姑娘,從痛哭流涕到婉轉呻.吟,在迷亂中傾訴著對另一個男人的衷腸,徹底忘了他的生死。
兩行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滑落。
早知道是這個結局,他會為了她將生死置之度外麼?
會的,他為她而生,仍舊會義無反顧地為她而死,他的一生就是薄薄幾頁紙,一個笑話。
他無法再翻動書頁,他的雙手也已化作了油墨,一陣風吹來,將書翻過一頁。
在徹底消失前,他看見兩個段落的空白處,一縷縷油煙緩緩匯成一行字:很久以後小頂終於知道,這世上唯一真心愛她的阿一哥哥,早已葬身魔域,屍骨無存,魂飛魄散。
……
少年消失後,那本怪異的書瞬間燃燒起來,頃刻間化為灰燼,被風一吹便不見了蹤影。
老魔修蹲伏在一旁,靜待了許久,見沒什麼動靜,這才走到少年留下的一堆故衣邊,先把慧心石揣進靈府里,然後撿起丁一的乾坤袋,把散落各處的陣石和捕鮫陣一股腦地塞了進去。
正要去撿丁一的佩劍,忽聽牆外傳來腳步聲,聲音輕捷,一聽便是修為深厚的修士。
老魔忙閃身躲在一根粗大的斷柱後,隱藏了自己的氣息。
兩個身穿黑衣、戴著帷帽的修士走進來,四下環顧了一圈,然後蹲下身,在丁一的衣裳里翻檢了一番。
一人道:「我們看著他進來的,怎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另一人道:「那老東西呢?
找出來問問。」
兩人說著便在各處搜尋起來。
老魔修凝神屏息,悄悄咬破指尖,擠出血,在身周地面點了幾下,用陣法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兩個修士搜尋了一圈無果,第一人道:「那老東西滑不留手,慣會藏頭露尾,怕是知道惹禍上身,鑽地下去了。」
另一人道;「不管了,帶上劍和衣裳,先回去向主君復命。」
……
小頂在漁人王老六的漁船上待了兩天,第三天的清晨,王老六用一件舊衣把她包起來,打成包裹背在肩上。
「別傻站著,幫你娘把魚倒進車裡。」
那漁人吩咐兒子。
板車木輪轆轆作響,小頂被布裹著,看不到外頭的情形,只覺得一顛一顛,不時聽見人來車往的聲音,還有靈獸坐騎踢踢踏踏的足音。
過了約莫兩刻鐘,周圍的聲音變得更嘈雜了,儘是吆喝叫賣和討價還價的聲音,顯是到了集市。
不一會兒,顛簸停了下來。
王老六和兒子把油氈布鋪在地上,把半板車魚卸下來,然後用手把魚攏開,整理出一塊地方,取下包裹打開。
周圍乍然一亮,一股令人窒息的腥味撲鼻而來,小頂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一堆魚蝦包圍著。
小頂做了幾個月的人,乍然做回爐子,精光赤條條地供人圍觀,一時有些不自在。
但她不能說話不能動彈,更不能找件衣裳給自己蓋上,只得大剌剌地袒露著漂亮的肚子。
王老六扯著嗓子吆喝起來:「賣鮮魚活蝦咯,剛打上來的,走過路過瞧一瞧咯——」
便有人聞聲駐足,在攤前挑挑揀揀。
「你這賣魚的怎麼還賣起香爐來了?」
有個挎著竹籃的大娘納悶道。
王老六道:「這是我打魚撈上來的。」
大娘蹲下來摸了摸小頂的肚子:「倒挺滑溜,多少錢?」
「十塊上品靈石。」
大娘「騰」地站起身,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叉著腰憤憤道:「你倒不如去搶!五塊下品靈石,我捎一隻。」
小頂:「……」她以為十塊靈石已經是她爐生的低谷了,沒想到還能繼續淪落。
王老六梗著脖子道:「你嫌貴,我還不捨得賣哩,這可是在千葉城外河裡撈著的,上面還刻了字,沒準是哪個大能掉的法器哩。」
這話一出,眾人都鬨笑起來:「王老六,你想發財想痴了吧,什麼大能的法器能給你一個凡人撈到?」
另一人道:「什麼大能的法器是只香爐?」
還有個油頭滑腦的閒漢湊上來:「你怎麼不說這是連山道君的香爐?
就吹吧。」
小頂:「……」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王老六擠兌得滿臉通紅。
就在這時,小頂聽見不遠處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都已經到了凡人界了,小師弟怎麼不會跑這裡來吧。」
小頂精神一振,這是五師兄宋明的聲音,她真想大聲喊他,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盼著他們能從這裡經過。
「小師妹還沒找到,連小師弟都丟了,這可怎麼辦。」
這是六師兄元青的聲音。
「還是再回千葉城找吧,你去城北,我去城南,就是把魔域翻個底朝天……」
有個陌生的聲音打斷他:「兩位道君可是要尋人?」
宋明道:「足下有何高見?」
那人道:「兩位這樣找,恐怕沒什麼頭緒……」
宋明和元青對視了一眼,元青從袖中摸出一支玉簡:「還請足下指條明路。」
那人接過玉簡,眼中閃過喜色:「兩位要打聽消息,地面上是打聽不到什麼的,得去地河市,若是兩位要找的人真遇上不測,他的東西八成會在那兒,入口就在……」那人壓低了聲音,小頂就聽不清楚了。
宋明道了謝,對元青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去那兒打探打探。」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聲音離小頂越來越近。
快看我快看我,小頂恨不能飛到他們眼前去。
兩人經過魚攤,元青不經意地一瞥,發現了小頂:「咦,怎麼有那么小的煉丹爐?」
宋明道:「給小孩扮家家酒玩的吧。」
小頂:「……」誰家小孩扮家家酒用煉丹爐。
元青:「看著不是尋常物件……這爐子怎麼賣?」
不等王老六回答,宋明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記:「都火燒眉毛了還想著撿漏!」
說完拽著師弟快步離開了魚攤。
小頂只能絕望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聽見了吧,」王老六得意道,「那兩位道君都說不是尋常物件。」
有人道:「十塊靈石是吧?
我買了。」
王老六:「十塊靈石太虧了,連道君都說是寶貝,一口價,二十塊。」
小頂;「……」多虧兩個師兄,她的身價翻了一番。
……
宋明和元青按著那人的指點,找到了地河集市的入口。
集市隱藏在城下,一條暗河從中流過,河兩岸擠擠挨挨地擺滿了貨攤。
每個城池都有這樣一個見不得光的地方,供人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殺人越貨得來的贓物也會自然而然地流向這個地方。
兩人並不像沒頭蒼蠅一般瞎撞,找了個顯眼的攤子,甩出一沓黑簡把攤位上所有的東西都包圓了。
片刻之後,整個集市都知道來了兩個豪客,便有人像嗅到了血腥氣的禿鷲一樣圍了上來。
兩人很快便摸清了銷贓的所在,對上暗號,攤主將他們帶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從袖中拿出個乾坤袋,往地上一倒:「這些都是這三天新到的。」
元青拿起一物:「這是……」
宋明也認出來了,這是分別時六師弟給小師弟的那件絲甲。
兩人心憂如煎,但不敢表露出分毫。
宋明道:「和這件甲一起的,還有什麼東西?」
那人有些不情不願:「這可不能告訴兩位,我們這一行也是有規矩……」
話說到一半生生咽了下去,因為元青得劍已經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劍快得嚇人,他一直防備著,竟然直到劍架到脖子上還沒醒過神來。
那人忙告饒,從懷裡摸出另一個乾坤袋:「這些和絲甲都是一塊兒的,但轉了幾道手才到我手上,真不知道是從誰手上流出來的……」
宋明接過來翻檢了一番:「是小師弟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怎麼了?」
元青問道。
宋明拿出一隻黑色的口袋,一條銀白色的鞭子,對師弟道:「你認得出這是什麼?」
元青想說話,聲音卡在嗓子眼裡發不出來。
這是捕獵鮫人用的法陣和鞭子。
元青將手中劍緊了緊:「這是誰賣給你?
帶我們去找他!」
攤主想搪塞,元青手上微微加了點力道,攤主只覺脖子一痛,忙道:「我說我說……」
那乾坤袋果然轉了好幾道手,兩人輾轉找到那白髮蒼蒼的老頭時,已是半夜。
老頭道:「老頭什麼也不知道,只是他們施法的時候恰好在暗處看了個分明。」
便添添減減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只是編了個莫須有的魔修,把召魂陣栽贓給他,又隱瞞了慧心石的事。
聽到小頂魂魄離體,丁一拔劍去砍,兩人目眥欲裂,元青揪住那老頭的衣襟:「若有半句虛言,便叫你身首異處!」
那老頭顫巍巍氣喘吁吁道:「老頭不敢誆騙兩位道君……句句屬實,老頭親眼看見那姑娘軀殼裡冒出一道金光,那少年郎揮劍砍去,『叮』的一聲,那金光就不見了。
那姑娘的軀殼變成了流沙被風颳走了。」
「那人在哪裡?」
宋明問道。
「姑娘身上掉出來一本書,少年郎翻開一看,就一點點不見了,後來書自己燒沒了。」
宋明哪裡肯信,搜了他的魂,問出丁一的所作所為果然不假,這才鬆開手,將老頭放回地上。
兩人一言不發,如行屍走肉一般御劍出了魔域。
良久,宋明緊緊捏著手裡的乾坤袋,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究竟為什麼……」
元青眼眶發紅:「可以傳音了,先告訴師父一聲吧。」
雲中子幾日不曾打坐入定,雙目中布滿了血絲,接到五弟子傳音,他「騰」地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問道:「找到你小師妹了?」
宋明哽咽著把他們的發現告訴了師父。
雲中子緩緩跌坐在榻上。
「其中或許有什麼……」話一出口,宋明自己也不相信。
一切都太湊巧了,丁一前一晚去過掩日峰,第二天小師妹就不見了,還有那捕鮫陣和打魂鞭……
就在這時,他收到了來自師叔祖的傳音。
「師叔祖,怎麼了?」
雲中子疲憊地問道。
「我上回不是帶了河圖石回萬艾谷麼?」
純陽子興高采烈道,「一直擱在院子裡,今早出關一看,靈力居然回來了,這下小毓不必發愁了,小頂在麼?
她可有什麼異樣?」
雲中子聽不見師叔祖在說什麼,他已經不想去思考小頂究竟是什麼,來自何處,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案上的琉璃瓶。
裡面只有兩三滴靈液,像晚霞一樣微微發著光——這是他在瓶子碎片上找到的一點殘餘,那個傻乎乎的小姑娘只留下這麼點東西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