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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軟軟地倒下來, 蘇毓連忙跑過去,跪在她身邊, 推推她的身體;「阿娘, 阿娘……」
爹爹牽著他的玉驄馬站在不遠處,手裡拿著一把彎刀,刀在月下閃著冰涼的光, 什麼東西順著刀淌下來, 滴滴答答落在草叢裡。
他推了好一會兒,阿娘不理他, 他仰起頭:「爹爹, 阿娘睡著了麼?」
爹爹背對著月亮, 臉隱藏在黑暗中, 看不真切。
他不說話, 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布囊, 打開,裡面有兩樣東西,一個小小的皮水囊, 還有一塊巴掌大的生肉, 連著皮毛, 在皎潔的月光下, 像絲緞一樣光滑, 比月光還白,比月光還亮。
蘇毓隱約想到那是什麼, 退後了一步:「這是什麼?」
爹爹蹲下身, 像平時那樣輕輕地揉揉他的頂發:「這是阿銀的血和肉, 給你吃的。」
「那阿銀呢?
阿銀在哪裡?」
蘇毓向四周張望。
爹爹道:「傻孩子,阿銀殺了給你吃肉, 自然沒了。」
蘇毓緊緊抿住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不吃,我不吃阿銀的肉。」
爹爹把肉和水囊仍舊包起來,搭在他肩上,然後握著他的肩膀,讓他轉過身,指指前方黑黢黢的密林:「穿過這片林子有個山坳,到了那裡才有人家,可以給你東西吃,若是你不吃阿銀的肉,不喝它的血,你就會餓死渴死。」
蘇毓眨了眨眼,一滴淚珠落了下來:「爹爹,我要回家。」
「你沒有家了。」
男人道。
「叔伯嬸嬸,堂兄堂姐他們呢?」
蘇毓忽閃了一下長睫毛,大眼睛裡淚光盈盈。
一片雲飄過來,遮去了月亮,這下更看不清爹爹的臉了。
「那我……」蘇毓想了想道,「阿娘和我去外祖家……」
男人淡淡地一笑:「你外祖家也沒人了。」
怎麼會呢?
蘇毓感到困惑,阿娘說外祖父是什麼侯,他隨阿娘回過一次陽城,外祖家的宅子特別大,走也走不完,人比他家還多,有許多舅舅和舅母,還有許多表兄和表姐,怎麼會沒人呢?
男人柔聲道:「若是不信,你就去陽城看一看吧。」
他覺得爹爹今晚很古怪,心裡越來越不安:「爹爹,我是在做夢麼?」
男人笑而不答,彎下腰撫了撫他的臉頰:「要探求大道,先要斷絕塵緣,你是應天命而生之人,長大後也會走上這條路,到時便懂了。」
他說完拉起他的手,把滿是血污的彎刀塞進他手裡,拍拍他的頭,直起身,抱起他阿娘放到馬背上,阿娘歪倒下來,在玉驄馬雪白的皮毛上拖出長長一條深色的印子。
爹爹把娘扶好,翻身上馬,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踢馬腹,便轉身走了。
蘇毓趕忙追上去:「阿娘,爹爹,別扔下我……」
一邊跑,一邊用手背抹眼淚,阿娘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他顧不得了,玉驄馬撒開四蹄疾奔,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彎彎的山道上。
他追了很久,終於追不動了,沿著原路走回去,坐在那塊林間空地上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困意慢慢籠罩上來,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便又是在奔馳的馬車中,阿娘緊緊地摟著他。
周而復始,反反覆覆。
……
小頂在王老六的攤位上從清早蹲到黃昏,作伴的魚蝦陸陸續續被人買去了,她還在。
駐足詢價的人倒是不少,還有人把她拿在手上掂了掂,但一聽要二十塊上品靈石,便把她放回原處,順便將王老六挖苦一番。
第二日,王老六學了個乖,讓兒子守著攤兒,自己揣著香爐去專賣古物器玩的鋪子,向店家兜售。
倒是有幾個店主人感興趣,一問價錢,便即搖頭:「你這玩意兒,大小是個香爐,形制卻是煉丹爐的形制,不倫不類的,收進來也要融了重鑄,就值這幾斤的銅價,你賣二十塊上品靈石,但凡眼睛沒瞎都不會要的。
五塊頂了天了。」
還有這個嫌她太扁,那個挑她太圓,這個說她制式太老,那個又說她不夠涵古,連耳朵上的小青鳥都被嫌棄長得像只雞,總之從頭到腳都是毛病。
王老六一家一家挨個兒問過去,果然沒人願意出二十塊上品靈石,最後磨破了嘴皮子,以八塊上品靈石的價賣給了一家賣香燭紙錢冥器的鋪子。
一天下來,小頂已經沒了脾氣,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雖然她是青冥仙君親手鍛造的煉丹爐,第二任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連山君,但沒人認得她,她就是一隻價值八塊靈石,長得像煉丹爐的香爐。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在心中嘆了口氣,和香燭紙錢作伴,總好過埋在一堆魚蝦中間供人圍觀。
她已經走丟好幾日了,也不知道師父有沒有音信。
連那麼憊懶的五師兄和六師兄都找到魔域來了,師伯、師姐和師兄他們肯定急壞了,碧茶和李圓光他們一定也很擔心她。
她更擔心暗中幫丁一對付她的人,會對師父和其他同門不利。
一想到都是因為她,她便難受得想哭。
要是她在修煉上多上點心就好了,丁一修為比她低了幾個境界,可她對上他毫無招架之力,都是不夠勤勉的緣故。
師父總說她怠惰,仗著會煉丹煉器投機取巧,還真是說對了。
不過事已至此,再怎麼懊悔焦急都無濟於事,現在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靈體不能離開原身,就和她在九重天上第一次「醒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那時候她不會修煉,不懂心法,稀里糊塗過了很久,忽然有一天就能離開原身,也能說話了。
仙君說這是修成器靈。
既然那時候能修出來,沒準現在也一樣。
眼下她可是正經拜了師、修過仙的爐子,總比胸無點墨的時候強吧?
她定了定神,開始回想先前學的門派心法。
多虧了師父每晚雷打不動的傳音課,小頂最近背了十七八卷元嬰期適用的心法。
她一邊默誦,一邊凝神入定。
她現在是只爐子,自然沒了經脈,只能憑空存想,假裝從日月天地中汲取靈氣,引入不存在的經脈,在其中運轉二十八個小周天,再運轉二十八個大周天。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運完功後,她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一些,視物也比先前清晰了。
此時當是夜半,店主人已經將門扇闔了起來,店堂里空無一人,只有幾縷月光從門板的縫隙里漏進來。
但她卻能清楚地看見對面靠架子立著的一排紙人,其中有一個還只扎了一半,勾著紅唇,彎著眉眼,似在朝她微笑。
小頂「後背」上莫名有些發涼,旋即想起自己是只爐子,不禁啞然失笑,她怎麼也害怕起這些來了?
做了半年的活人,倒是越活越像人了。
小頂在心裡嘆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做人的感覺來,雖不如當爐子省心,有許多苦惱,但生著腿,能到處跑,能說能笑,有師長有朋友……
想到師長,不免又想起師父來,她定睛一瞧,對面有個男紙人的眉毛與師父有幾分相似,隔壁那個下巴頦有點像,還有那個額頭差不多有師父那麼寬……
她想著想著,有些犯困,慢慢沉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之間,她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根細線牽引著飛出了鋪子外。
她越飛越快,月色下的山河在她眼底一閃而過,轉瞬之間似乎已飛了幾千幾萬里。
緊接著牽著她的那根線忽然猛地一拽,她身子一重,眼前一黑,便跌落了下來。
小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睜開眼睛一看,看見一些模糊而搖曳的火光,耳邊有嘈雜的聲響,似乎有個女人在哭哭啼啼。
就在這時,她猛然發覺自己又有眼睛、手腳和身體了。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覺哪裡不對勁,借著火光看了看手,發現眼前的分明是只孩童的手。
胳膊、腿、身體、腦袋……她整個人都成了小孩,被人裝在一個藤編的背簍里背在背上,那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氣息,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爹爹。」
一出口聲音也是嫩生生的。
男人腳步一頓:「醒了啊?
再睡會兒,還沒到地方。」
「這是去哪兒啊?」
小頂一邊問,一邊打量四周,只見他們身在荒山野嶺中,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山尖上。
他們一行人總有二三十個,都是村夫野佬的打扮,幾個人舉著火把,還有幾個人挑著酒罈子和竹飯籃。
米酒和燒肉的香氣隱隱飄過來,讓她食指大動——自從沒了人身,她已經幾天沒吃過東西了。
不遠處,一個女人發出一聲嗚咽,小頂不用人告訴,立即想起那是她娘。
她叫了一聲阿娘,又問了一遍去哪兒。
阿娘用袖子抹了把臉,抽抽噎噎的說不出話來。
旁邊有個持火把的年輕人笑道:「帶你上山耍呢,頂丫頭。」
她娘一聽這話,突然慟哭起來,去扯他爹肩上竹簍的帶子:「不去了,我們不去了,錢還給族老,把小頂還給我!」
爹爹壓低了聲音,煩躁道:「發什麼瘋!回去!」
旁邊有兩個婦人一邊拽她娘一邊勸:「嫂子,回去吧。」
她阿娘瘦瘦一個人,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了他們,撲向她男人,一邊捶打一邊罵:「你這沒心肝的,為了八塊靈石賣自己骨肉去嫁山神,她才四歲呀!你這……」
「啪」的一聲脆響,她阿娘的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捂著臉,慢慢蹲下來。
「我不是為了大郎?
你不捨得,不捨得兒子怎麼辦?
一輩子困在這山溝溝里?」
她爹嘶啞著嗓子道,「走!」
她阿娘不再吭聲,一動不動地蹲在山道旁。
小頂從背簍里探出頭,蓋子一下下地打在她頭上,阿娘越來越小,漸漸看不見了。
她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自然而然地知道這是她爹娘,她什麼都不知道,但她心口還是一抽一抽地痛,兩行眼淚滾落下來。
爹爹不再說話,只是背著她默默走著,時而上坡,時而下坡,不知走了多久,他們終於停了下來。
眾人忙活起來,在地上鋪了蓆子,擺上香案,將香爐、紅燭、酒、燒豬頭、燒雞、瓜果等物都擺好。
接著爹爹打開背簍,把小頂抱起來放在香案旁,摸了摸她的發鬟:「小頂乖,爹爹和叔叔伯伯們有事走開一會兒,你坐在此地乖乖等爹爹回來。」
小頂一看這架勢便知他們在做什麼,但只是點點頭。
不一會兒,人走光了,黑黢黢的林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他們一離開,她立即站起來,脫下外衫,把糕點、燒雞和瓜果抱起來挎著,拿起一個燭台,憑著記憶往林子外走。
他們來時故意在林子裡繞來繞去,生怕她找到路回去,但現在的小頂不是四歲稚童,這法子對她不管用。
她雖不知道這一晚會發生什麼,但隱隱明白,林子裡一定有危險的東西,她必須快點離開。
約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紅燭光暈的邊緣,似乎趴伏著一團東西。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幾步,舉起蠟燭一照,卻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童,生得粉雕玉琢,雖閉著眼,也看得出他眼睛很長,眼梢微微上挑,又長又翹的睫毛覆在眼上,像兩把小扇子。
不知怎的,這孩子看著有幾分面善。
這孩子穿著一身織錦衣裳,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孩子,不知怎麼也孤身一人跑到林子裡來。
最詭異的是,他身邊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彎刀,刀上還有血跡。
小頂悄悄拿起彎刀放到旁邊,然後輕輕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
蘇毓又在做同一個夢。
顛簸的馬車裡,阿娘緊緊摟著他。
馬忽然長嘶一聲停下來,阿娘抱著他跳下車不停地跑。
他們藏在草叢裡,阿娘讓他別出聲,他記住了,可是爹爹一喚他,他又忍不住答應。
阿娘倒下了,爹爹將他拋在林子裡,騎著馬帶走了阿娘。
這夢不知做了幾千幾萬遍,就在他又一次蜷縮著身子躺在林中空地上快要睡著的時候,忽然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醒醒。」
是個小姑娘甜甜的聲音,甜得像是歲除夜裡吃的膠牙糖。
他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燭影搖曳。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卻見身邊蹲著個小女童,穿一身紅布衣裳,梳著雙鬟髻,圓圓的小臉在燭光中像珍珠一樣微微發著光,一雙微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警覺地往旁邊挪了幾寸。
不等他發問,那女童先道:「你是誰?
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阿毓……」
「阿毓?
是哪個毓?」
她又道。
蘇毓覺得她問得古怪,不過還是彬彬有禮地答道:「家父說過,是鍾靈毓秀的毓。」
「啊!」
女童吃驚道,「那你姓什麼?」
「蘇。」
「師……」女童咽了口口水,「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蘇毓皺起小小的眉頭:「什麼樣?」
「我是小頂,」女童指指自己翹翹的小鼻子,「你記得我嗎?」
蘇毓搖了搖頭。
小頂又問:「你生辰八字記得麼?」
蘇毓戒備地皺起眉:「你為何問我生辰八字?」
莫非這小女童其實是妖怪?
小頂道:「那你就說六個字吧。」
蘇毓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
小頂張了張嘴,半晌道:「你記得自己幾歲麼?」
蘇毓奶聲奶氣道:「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