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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洲沿岸, 舳艫相連,遊人如織, 綿延數十里的華燈與聲色輕易將人淹沒。
蘇毓形單影隻地穿行在鱗次櫛比的店肆之間, 對落到他身上的目光一無所覺。
三年來,真實和幻夢的界限越來越模糊。
起初是氣海枯竭、神魂虛弱時,紛雜的夢境便會趁虛而入, 他總是夢見他和小頂, 他們似乎總是並肩走著,從南走到北, 從春走到冬, 那些夢多半是苦的, 他們沒有師門長輩的庇護, 衣衫襤褸, 飽受凍餒之苦, 他們受盡白眼,與豺狼野狗爭食。
年幼時,他們在污泥與黃塵中打滾, 稍大一些, 他們又在刀光和血雨里掙命, 他們很多次險些被人殺死, 也殺了很多人。
不管夢境多長, 最後他們總是會回到那片焦土,他總是無能為力, 眼睜睜地看著她在他懷裡閉上眼。
然後他便抽離了出來, 像一個遊魂一般, 看著「自己」日以繼夜地用靈火焚燒她魂飛魄散的那座山峰,將山石凝練成金石, 再鑄成丹爐。
他看著自己守著丹爐,日復一日地枯坐著。
……
夢出現得越來越頻繁,到如今,即便毫髮無傷地走著,夢境也會突然降臨。
他知道今夕是何夕,也知道自己身在十洲最大的水邊集市,但他的神魂仿佛行走在一段記憶里。
也是這樣華燈如晝、人喧馬嘶的煙火凡塵,一輪圓月高懸在水上,粼粼水面上的倒影像一面破碎的圓鏡。
天氣很冷,他們口中呼出的白氣模糊了視野。
他們還小,視線只到成人的腰際,一不小心就會撞到人。
那些人看清他們的模樣,好些的避之唯恐不及,有的啐一口,低低罵一聲「晦氣」,凶一些的便是當胸一腳踹來。
他緊了緊手心裡握著的小手,一用力,手背上凍瘡裂開流出血來,痛得他皺了皺眉。
但他沒放開,只是將她的手握得更緊:「這裡人多,拉著我的手,小心走散了。」
她「嗯」了一聲,抽抽鼻子,左顧右盼:「什麼氣味,好香……」
他秀氣的鼻翼動了動,果然聞到一股微帶焦味的甜香,勾起了他不久以前的回憶。
「是澆糖畫的,」他解釋道,「就是把糖融成金黃的糖稀,澆成各種模樣,有獅子、龍鳳、猴子、花……想去看看?」
「你吃過?」
她咽了咽口水。
他垂下眼帘:「小時候,阿娘給我買過。」
自打他有記憶起,每年上元節爹娘都會帶他逛花燈會,爹爹把他扛在肩上,一手牽著阿娘。
平常不讓他多吃糖的阿娘,這一晚格外好說話,一買就是一大把,他左手拿著龍,右手拿著虎,左邊咬一口,右邊咬一口,融化的糖渣粘了滿臉,阿娘便刮刮他的鼻子,道一聲「小饞貓」,用帕子替他擦嘴。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澆糖畫的攤子前,攤主正在澆一隻小鳳凰,抬眼看到他倆,眉毛一豎,揚手便敢:「走開走開,髒死了。」
旁邊有人說風涼話:「上元佳節,和氣生才,來者是客麼。」
攤主「呸」了一聲:「兩個髒兮兮的小乞兒,算哪門子客,這是替我趕客呢!」
「小乞兒怎麼了,莫欺少年窮,沒準小乞兒懷裡揣著金錠兒……」
眾人哈哈大笑。
他漲紅了臉,牽著她鑽出人群。
「阿毓,你懷裡有沒有金錠兒?」
她傻乎乎地問?
他咬著唇搖搖頭,他沒有金錠,別說金錠銀錠,昨日討來的兩枚銅錢,今早換了個饅頭,已經進了這小傻子的肚子裡。
看著她回頭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香氣四溢的糖畫攤子,他抿了抿唇,心想等有了錢,他就買一個糖畫攤子給她,讓她敞開了吃。
正想著,忽聽人群中有人大叫:「花燈出來了!花燈出來了!」
鼓樂和炮仗聲震天,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奔向他們身後的宮城南門,他們像洶湧潮水中的兩片樹葉,瞬間就被衝散了。
「小頂——小頂——」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卻淹沒在洪流中,連他自己也聽不清。
過了許久,人潮總算散去,他在林立的店肆中奔跑著,呼喊著她的名字。
他跑丟了一隻鞋,滿是凍瘡的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疼痛直往心口鑽,他也顧不上,一瘸一拐地在人叢中搜尋她瘦小單薄的身影。
他找了很久,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低頭喘氣,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拉他的衣擺。
他猛地轉過頭,看到她站在那兒傻笑,手裡抓著一根棒糖,左邊臉頰高高腫起。
她拉起他的手,把糖塞進他手裡:「阿毓,你吃。」
「誰打了你?」
他眼中現出與年齡不符的狠戾。
「我自己撞的……這是別的小孩掉在地上的,」她躲著他的視線,撓撓後腦勺,「不髒的,沾的土我都舔掉了……」
他也被人打過巴掌,一看她的臉就知道是被打了,一定是為了這支糖。
他輕輕地撫了撫她因為紅腫而繃緊,薄得幾乎透明的肌膚,抿了抿唇:「你吃吧。」
她咽了咽口水,搖搖頭;「我吃過了,很甜的。」
燈火中,她的雙眸像琉璃珠子一樣閃閃發光「你嘗嘗,是不是和你阿娘買的一樣甜?」
他輕輕地咬了一口,微帶焦苦的甜味在口中瀰漫,他點點頭:「一樣甜。」
蘇毓不知不覺走到澆糖畫的攤子前,圍在攤子旁的大人和孩子,不由自主地噤了聲,給他讓開一條道。
店主覷了眼這身披大氅、氣質清華的男子,見他神色冷淡,一身的肅殺之氣,想不通他為什麼在他這裡停下,莫非他要買糖給自己吃?
他小心翼翼道:「道君要些什麼?」
蘇毓微微一怔,隨即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重又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就在這時,他的神識忽然發現了一縷熟悉的氣息,仿佛風雨中一盞孤燈,在遠方若隱若現,仿佛隨時會熄滅。
三年了,他走遍了十洲內外,踏遍千山萬水,無論到哪裡,他都習慣用神識一遍遍地搜尋她的蹤跡。
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她的存在,而她此時離他不過數里。
他仿佛挖空了的心口悶悶地作痛,真假之間的界限在他眼前徹底消融瓦解。
他可能真的已經瘋了。
……
西門馥一聽「蕭頂」兩字,立時轉過身,然而背後還是空無一人。
他狐疑地皺起眉頭,果然是撞邪了,時常聽說有的妖魔鬼怪能探知人心,裝成親朋好友來喚人,若是不小心答應了,輕則被魘住,重則被拘去魂魄。
八成是什麼古物成了精,裝成死去的熟人纏上他——弄不好是店家賣貨的伎倆。
西門馥連新貨也不想看了,打算不動聲色地離開。
小頂看他神情就知道他要跑,急忙道:「西門馥,我真是蕭頂,變成煉丹爐了,你往左邊看看。」
西門馥將信將疑地往左邊角落裡看去:「哪裡有煉丹爐?」
小頂無可奈何,忍著屈辱道:「小的,看著像香爐那個。」
西門馥的目光在琳琅滿目的貨架上轉了幾圈,終於落在她身上。
小頂若是有眼淚,這會兒一定激動得哭了:「對,就是這個。」
他蹲下身,湊近了小聲道:「你真是蕭仙子?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
「回去慢慢說,你先把我買下來,」小頂有些害臊,「哎你別盯著我的肚子。」
雖然她這麼挺著肚子給人圍觀了三年,但遇到熟人還是免不了有點尷尬。
西門馥聽這爐子說話的口吻和蕭頂一模一樣,懷疑又減了一分,不過還是有些遲疑,摸了摸下巴道:「等等,讓我好好想想……」
「想什麼呀,」小頂急道,「我才二十萬,買回去還能吃虧嗎?」
西門馥終於下定決心:「行吧,蕭仙子稍待片刻。」
他站起身,衝著店主人抬了抬下巴。
店主人當即滿面春風地迎上來:「敝店可有什麼能入西門公子貴眼的?」
西門馥狀似不經意地指了指小頂:「這丹爐。」
店主人笑容可掬:「不瞞西門公子,此乃七百年前紫霄仙君用過的丹爐,你看它精工細作,寶光內蘊,靈力充沛,本來要五十萬上品靈石,但西門公子是敝店老主顧,就按收來的價,只需三十萬。」
小頂傻了眼,她才不認識什麼紫霄仙子,而且店主人從行商手裡收來,明明只花了一萬!
先前有客人詢價還是二十萬呢!
西門馥一聽便知這店主人坐地起價,不過十萬靈石於他而言不過一點小錢,何必多費口舌,便伸手入懷去掏黑簡。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天青色的袖口上,胸中一盪,忽然湧起一股凜然之氣。
他可是歸藏弟子,門規第一條「不當冤大頭」,第二條「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伸長脖子挨了奸商這一刀,他還有什麼臉面回師門?
西門馥毅然伸出一個巴掌:「五萬。」
小頂要是有血,怕是已經一口吐了出來,這還是一擲千金的西門馥嗎?
這三年他到底經受了什麼?
店主人覺得胸口挨了一記大錘:「西門公子這不是在拿小的消遣麼?
小本買賣,還請公子手下留情……」
西門馥收起摺扇插在腰間,又伸出一個巴掌:「五萬五。」
小頂:「……」
「這煉丹爐太小了,只能買回去養魚,質地也就……」西門馥偷瞄了小頂一眼,「還行吧。」
「西門公子見慣了好東西,眼光自然高,」店主人道,「不過這丹爐怎麼說也是紫霄仙君的遺物,就看這份遺意,也得……再加點兒吧?」
小頂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砍起價來,心裡五味雜陳。
就在這時,門口的金鈴忽然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衝進店堂,身後還拖了一個。
店主人定睛一看,嚇了一跳:「這位客人,怎的把這……帶進敝店來了?」
西門馥轉頭望去,也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不是燒給死人的那種紙紮童女麼?
小頂高興地叫起來:「牡丹!」
店主人還沒從紙人的驚嚇中緩過來,又聽見爐子說話,嚇得連連後退,一手捧著心,一手捂著額頭,幾乎要厥過去。
小頂盯著走在前面著紅衣,披散著長發,眉眼有幾分熟悉的男人,緩緩道:「大嘰嘰?」
伽陵鳥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忽然蹲下身,扭過頭,把臉埋在臂彎里,忿忿地罵道:「死女人嘰!死到哪裡去了嘰!」
他轉頭瞪了一眼西門馥:「摳摳索索的歸兒子嘰,買個香爐還要磨磨唧唧嘰!沒用嘰!」
小頂咳嗽了一聲,小聲道:「大嘰嘰,你有三十萬嗎?」
伽陵一呆,他還真沒有,他和牡丹本來要去歸藏,但走到半道上,牡丹忽然感應到小頂在東邊,他們便轉道前往郁洲,一直找到了這裡。
他一個占山為王的鳥妖,哪裡來這麼多靈石!
他眯了眯眼:「我可以去搶嘰。」
說著他便站起身,一把揪住西門馥的領子,使勁搖晃。
金珠寶玉法器「丁零噹啷」從西門馥身上掉落下來。
西門馥修為不如妖王,敢怒不敢言,氣得直哆嗦。
伽陵晃出幾支黑簡,把西門馥放回地上,朝地上一抓,黑簡便被他吸到了掌心裡。
他正要拎起爐子去付帳,一隻手橫插過來,先他一步把爐子拎了起來。
小頂只覺頭重腳輕,隨即便被人一頭按進了懷裡,氅衣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
一股霜雪氣息撲面而來,卻很暖,抱著她的人在輕輕顫抖,仿佛把所有的暖意都給了她,把自己留在了寒冬里。
「師父……」小頂輕輕喚了一聲。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她摟得更緊。
伽陵鳥跳腳大罵:「蘇毓你個龜孫子嘰!是老子先看到她的嘰!」
蘇毓充耳不聞,隨手掏出一把黑簡甩給店主人,連數額都沒看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店外走。
西門馥眼尖:「師叔祖,用不了那麼多!這裡頭一千多萬呢!」
小頂本來因為重逢心潮澎湃,一聽這話,隔著衣服大喊:「西門馥,把我師父的錢拿回來啊!」
蘇毓探手入懷,摩挲了一下她的爐耳:「一千萬算什麼,沒長進。」
小頂:「……」完了,她師父一定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