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換作一般弟子, 被連山君這樣鄭重其事地留下來,也會感到不安, 更別說陸仁這個到哪兒都被忽略的石頭精了。閱讀
他一臉茫然地呆立在門口, 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小頂也很納悶,師父找陸仁做什麼,難道是問他怎麼從石頭修成人嗎?
正想著, 只見蘇毓對著陸仁抬了抬下頜:「進來。」
陸仁深吸了一口氣, 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距離蘇毓三步遠, 停下恭恭敬敬地行禮。
蘇毓微微頷首, 抬手凌空畫了個複雜的符篆, 陸仁只覺耳邊突然一靜, 海風、海浪和水鳥的聲音霎時不見了, 他像是被一個看不見的琉璃碗扣了起來。
緊接著, 他氣海中的靈氣,不受控制地往經脈中涌去,接著從七竅溢出體內, 不一會兒, 他的氣海便被抽空了, 經脈刀割一般的疼。
陸仁冷含涔涔, 忍不住彎下腰躬起背, 滿心茫然和錯愕。
小頂嚇了一跳:「師尊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蘇毓看了爐子一眼,從乾坤袋裡取出一瓶丹藥遞給陸仁:「服下去, 會讓你舒服點。」
換了從前他絕不會多此一舉, 抽空氣海的在他看來就跟撓痒痒差不多, 不過徒弟心腸軟,見不得朋友難受, 他只能遷就一二。
趁著陸仁服藥的當兒,蘇毓給葉離傳音:「你和蔣寒秋到我房裡來。」
葉離生著顆七竅玲瓏心,一聽師叔的語氣,便知此事干係重大,當下不敢耽擱,拉著師姐折返回來。
陸仁服了藥,一股涼意滲入經脈,收縮乾裂的痛楚頓時緩解了不少,但臉色還是很難看。
蘇毓見他呼吸平緩下來,便指對面坐榻:「坐吧。」
陸仁依言坐下,仍舊一臉的局促不安。
這時葉離和蔣寒秋也到了。
他們照例對陸仁視若無睹,直到陸仁起身行禮,蔣寒秋才發現自己的徒弟臉色發灰,額頭上都是虛汗,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隨即擰眉,質問蘇毓:「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麼?」
蘇毓平靜道:「我抽乾了他的氣海,還加了個封靈陣。」
小頂和陸仁都是一頭霧水,葉離和蔣寒秋一聽便知端的,無論是抽乾靈力還是封靈陣,都是為了斷開陸仁與外部的聯繫。
蔣寒秋不自覺地想為這老實的徒弟辯解幾句,可隨即想到丁一的事,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當初最相信丁一的,除了師父便是她,甚至得知是他擄走小頂,她心中仍然存著幾分懷疑,直至她見到老五老六帶回來的捕鮫陣和打魂鞭。
想到這些,她的心又抽搐了一下。
小頂不明就裡:「師尊,為什麼要抽掉陸仁的靈氣啊?」
抽乾氣海是很痛的。
蘇毓開門見山道:「我懷疑他是細作。」
此言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縱然葉離和蔣寒秋已有所料,也不由一怔。
陸仁張了張嘴,呆呆道:「我是細作?」
他性子好,便是從不做壞事也有兩分心虛,被人冤枉不氣不惱,反倒懷疑起自己來,小頂看在眼裡,越發難受:「師尊不會弄錯了吧?」
葉離瞥了眼爐子道:「出了那件事後,他們幾個都搜過魂了。」
當初丁一擄走小頂,蘇毓又在西極被死士圍攻,門派中諸人的一舉一動仿佛都被人盯著,讓人不得不多想。
嫌疑最大的除了內門弟子,便是和小頂走得最近的幾個同窗,蘇毓自要仔細排查一遍,陸仁這樣的性子,便是沒有人搜他,他都要主動自證清白,自然十分配合。
提到搜魂,他一下子回過神來,對呀,當初連山君搜過他的魂了,知道他和這事無關,他怎麼會是細作呢?
他長出了一口氣:「侄……侄孫並非細作,還請師叔祖明鑑。」
小頂聽說同窗因為她的緣故被搜魂,難過得整個爐子都黯淡了。
蘇毓安慰似地捋了捋爐蓋,對陸仁道:「不必驚惶,你自己也不知情。
我也並非怪罪於你,只是問一件事。」
陸仁聽他這麼一說,七上八下的心總算是放回了肚子裡,只是越發困惑,覺得自己的腦袋似乎又變成了石頭。
葉離若有所思:「莫非是被人下了術法?
不對啊,當初不是也查過了麼?」
蘇毓搖了搖頭,問陸仁道;「聽說你本是一塊山石,因機緣開啟了靈智,你把此事細細說一遍。」
陸仁有些訝異,不過還是點點頭,老老實實地開始講述:「回稟師叔祖,弟子本來是隨洲龍吟山中的一塊頑石,三百多年前,有位大能在山中渡雷劫,當時他就靠坐在弟子身上,一道天雷落下來,就把弟子劈出了神智,那位大能發現了弟子,渡了些修為給我,還傳了弟子修煉的心法。
可惜那位大能沒能渡過劫,傳完修為和功法,便在弟子身邊坐化了。」
雖然時隔三百多年,說起這段往事,陸仁神色還是有些黯然。
眾人聽他說話,不知不覺就開始走神,陸仁心知肚明,放慢了速度,又特地從頭到尾說了兩遍。
蘇毓沉吟道:「你可知那位大能的名號?」
陸仁搖搖頭;「他不曾告知名號,弟子那時只是塊剛啟智的石頭,也不曾想到去問。
不過……」
他頓了頓,有些不確定:「不過那位大能自稱是歸藏門下弟子,弟子記得他當日穿的便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且他傳給弟子的心法,正是我們歸藏的正統心法。」
葉離和蔣寒秋聞言俱是一凜,這怎麼還牽扯上自家門派了?
蔣寒秋皺眉道:「這些事你怎麼從來不說?」
饒是陸仁性子好,也有些委屈:「弟子說過許多遍,師父也曾問過弟子,弟子都是如實作答……弟子還曾向師父打聽過那位大能,但師父似乎沒聽見……」
眾人都是一默。
小頂安慰他道:「你別傷心。」
別說其他人了,連她這隻爐子,也只是記得個大概。
蘇毓繼續問陸仁:「你可記得天雷是幾道?」
陸仁想了想道:「弟子被劈出神智前,自是一無所知,但開啟靈智後,弟子記得,至少有五六十道。」
幾人都是一驚,那就是渡劫期九重境所歷的大雷劫了,這是飛升前的最後一次雷劫,不成功便成仁,若是渡過,便能平地飛升,若是渡不過,便只能隕落,魂魄重歸天地,這位歸藏前輩,不幸成了後者。
葉離皺著眉冥思苦想了一陣,摸了摸下巴道:「不對啊,三百年前我們歸藏有哪位前輩渡大雷劫麼?
我怎麼不記得。」
便是在歸藏這樣的門派,能修到渡劫期九重境的修士,也是寥寥無幾。
而且歸藏的大能渡雷劫多半是在九獄山尋個僻靜的地方閉關,隨洲距門派數千里,都快到北陲了,誰會跑到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去渡劫。
距今三百多年也不算久遠,若是有這麼一號人物,他們不該一無所知才對。
蔣寒秋也疑惑地搖搖頭:「我也不曾聽說過此事,按理說門派中有大能隕落是大事,怎麼都會記上一筆。」
歸藏每年冬日一小祭,三年一大祭,歷代隕落的大能都會配享祭祀,神位中也沒有這個人。
蘇毓卻似早有所料,臉上沒什麼驚訝之色,只是問陸仁道:「他當時可曾與你說過什麼?
原原本本告訴我。」
陸仁點點頭,那位大能是他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又是引他入道途之人,即便過去三百多年,他的話音猶在耳畔。
「那時候五六十道劫雷全都降完,他已經奄奄一息,發現弟子有了靈智,撫了撫我的頭道:『小石頭,你我也算有緣,剩下一點修為也帶不去,便送與你吧』,說著便傳修為給弟子,不過弟子天資駑鈍,根基又淺,只吸納了少許,大部分的修為都散在天地間了。
「對了,弟子會拜入歸藏,也是因了這位大能的指點,他說『小石頭,你有慧根,假以時日修出人身,拜個好師父,定會有所成就』。
弟子說『我只是一塊石頭,哪個師父會收我呢』,那大能便說,『歸藏派兼容並蓄,海納百川,對山精水怪也是一視同仁,我便是歸藏門下,如今傳你本派心法,你潛心修煉,他日入我門下,也算我臨死前的功德一件』。」
他說完,眼眶微微發紅,怯怯地望向蘇毓:「師叔祖,弟子是不是做錯事了?」
他雖是石頭,但卻比一般人都聰明,幾句話聽下來,他便猜到那位大能的身份有蹊蹺,他是叫有心人利用了。
他這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特性,充作耳目太適合了。
可無論那人存心如何,他究竟是得了人家的修為和心法,若沒有他的指引,他也不會拜入歸藏。
那算是他的恩人。
他心裡又愧疚又難受,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蘇毓道:「若是我沒猜錯,當時你和他同受天雷,又得他所傳修為,神魂便有了聯繫,他可以用你來『看』。」
葉離摸了摸下巴道:「所以他又是給修為,又是傳心法,還指引他拜入歸藏,打一開始就是為了往我們門派安插『眼線』。
他和我們門派有多大仇啊……」
那種時候一般人扛天雷還來不及,這位還顧得上安插細作,也不是一般人物了。
蔣寒秋捋了捋頭髮:「等等,那人不是隕落了麼?」
葉離道:「對啊,飛升劫只有兩種結果,不是飛升就是隕落……」
蘇毓搖搖頭:「不,陸仁替他分擔了雷劫,所以他的飛升劫並未渡完,雖然身死,但魂魄並未全散。」
他安撫似地摸了摸爐子,對陸仁道:「不知者不罪,你也不必自責。
不過事了之前,你須呆在封靈陣中,也不可聚氣。」
他不知道那人與陸仁的聯繫究竟是通過靈力還是神魂,只有兩者都切斷了才保險。
陸仁以為按照師叔祖的作派,他最輕也會被逐出師門,沒想到他竟不打算追究他的責任,不由吃了一驚。
葉離覷了眼師叔,這還是他冷酷無情的師叔嗎?
若是按著他以往的性子,不會留個隱患在門派中,要麼立即除去,要麼不動聲色,反過來加以利用——不過那樣便會將陸仁置於險境。
如今斷了陸仁與外界聯繫,那人自會察覺,多半會當陸仁死了,這樣反而保全了他。
葉離不由感慨,小師妹雖然變成了爐子,威力更勝當年,師叔為了她都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蘇毓冷冷地乜了師侄一眼,嚇得葉離一縮脖子。
蘇毓對陸仁道:「你先出去吧。」
陸仁仿佛劫後餘生,忙向師長行禮告退。
待他離開,葉離好奇地問蘇毓:「師叔,你是怎麼發現陸仁有問題的?」
出了丁一的事後,他們察覺身邊有別人的耳目,但排查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又不可能對所有弟子都用上搜魂咒,便不了了之了。
蘇毓道:「十洲法會那次,你們被困陣中,單單漏掉了他,當時我便感覺遺漏了什麼事,只是想不起來。
今日見到他方才想起。」
他頓了頓道:「不說他是石頭成精,即便他真是一塊石頭,法陣不是人,哪有漏掉他的道理。」
葉離深有同感,當時他也隱隱察覺不對,但每次一想到陸仁身上,思緒就像是打了滑,不由自主地滑到別的地方去。
如今想來,即便陸仁是石頭成精,也不至於如此,那位大能前輩想必還動了別的手腳。
蔣寒秋道:「當初就是小頂發現陸仁不在船上,這才讓我們警覺起來,那人難道是在幫我們?」
蘇毓眼神動了動:「他在借陸仁提醒我們,不過未必是幫。」
葉離看了眼師叔:「師叔猜到他是何人了?」
蘇毓道:「我師父收過三個徒弟,你們曾經有個大師伯。」
葉離和蔣寒秋都是一驚。
蘇毓道:「我不曾在歸藏見過他,早在我入門前的兩百多年前,他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我也只聽師父和師兄提過一句。」
他當時只覺難以置信,在他看來,師父性子好得實在有些過分,簡直是個由人捏圓搓扁的麵團,能讓他逐出師門,必定是犯了無可饒恕的過錯。
不過對那段往事,師父和師兄都諱莫如深,師父更是露出悲痛之色,他便不問了。
他在西極取回幼時的記憶,但始終缺了幾片,比如他父親的樣子,十一歲他在師父房中究竟看到了什麼,以至於衝動之下自剖靈脈。
如今他想起來了,當日他在師父房中瞥見的是一幅畫像,他那個素未謀面的大師兄,也是親手殺了他母親的仇人,更是給了他血肉之軀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