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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明明是只小狐狸

2024-08-22 09:46:13 作者: 蛇蠍點點
  十五分鐘之後,何初三一身舊衫破鞋,坐在半島酒店窗明几淨、景色怡人的餐廳,低頭看著英文菜譜上面浩浩蕩蕩的數字。

  「六一哥……」他想說這裡好貴別吃了我們走吧。

  「拿份中文菜單,」夏六一皺著眉頭對服務員道。

  印度裔的何阿三本家搖頭,「鬧拆里死,澀兒。」

  「六一……」何初三又說。

  「那就上兩份最貴的,」夏六一道,「最貴,以克噴死屋!聽得懂嗎?」

  「噎,澀兒。」阿三本家說。

  「六……」何初三說。

  夏六一目光森冷地掃他一眼,「嗯?」

  「沒什麼。」何初三。

  夏六一的眼神像是如果他敢再說個不字,就能扛起他從窗戶扔出去!

  得,土豪大佬氣沒消,要花錢買痛快,他能說什麼?

  何初三老老實實坐在那裡陪夏大佬消氣,餐廳里放著淡雅悠揚的音樂,窗外維港夜景爛漫、華燈滿目,是暗無天日的蛟龍城寨里長大的何初三,從來沒見過的炫麗景象。

  這座燈火輝煌的東方不夜城,繁華璀璨的海上明珠,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二十餘年生於長於這裡,卻只是一個城中孤城裡的異鄉人。

  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發呆,夏六一忍不住用刀子敲了一下餐盤,「幹什麼?」

  「六一哥,好漂亮。」何初三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面感慨說。

  「說話清楚點!你六一哥是帥,不是漂亮。」

  何初三噗嗤笑了,端端正正地坐回來,誠心誠意地讚美,「六一哥,你比外面景色『帥』。」

  夏六一對他這種呆話已經見怪不怪,光是冷笑著嗤了一聲。

  請吃個龍蝦,這小子馬屁就拍上了。聽聽這嘴甜的,小馬都要給他磕頭!

  被夏六一斥之以「雜草」的前菜之後,上了大盤的龍蝦和一份牛排,紅酒斟上,蠟燭點上,兩個靚仔臨窗而坐,燈影搖曳,遠遠瞧著還像那麼回事兒。

  夏六一是跟著青龍大佬吃過無數次西餐的,這時候就大大方方地給自己切了塊牛排,豪飲一口紅酒。一邊吃喝一邊抬起眼,正見何初三猶猶豫豫地用小叉子戳那隻氣勢磅礴的大龍蝦。

  「不會吃用手抓。」夏六一說。

  何初三看了一眼站在不遠處緊緊盯著他們的阿三本家,鍥而不捨地低頭刨小叉子。

  夏六一就看不慣他那裝模作樣的憋屈樣,抬手把他那阿三本家招來,「拿雙筷子。」

  「澀兒?」

  「筷子!聽不懂啊?!」夏六一臉一黑。

  「他要一雙筷子。」何初三急忙用英語打圓場。

  服務生古怪地一挑眉,「噎,澀兒。」

  「媽的,」夏六一對著他背影罵了句,「嘰嘰喳喳一嘴巴鳥語!」

  何初三悶笑著低頭玩叉子,並且放棄大龍蝦,改為小心翼翼地嘗試切牛排。

  然後他就哧溜一下把刀切滑了出去,啪當一聲栽進對面夏大佬的盤子裡,濺了夏六一一身醬汁。

  夏六一動作一僵,何初三立刻腦袋一耷,認錯態度積極,「對不起,六一哥。」

  「撲街仔,」夏六一罵道,隨手把弄髒的西裝外套脫了扔到椅子背上,領帶也扯開扔了。將襯衫兩顆扣子也順勢拽開,他皺著眉往椅子背上一靠,「遲早剁了你一雙狗爪。」

  服務生正好將一雙精緻的金邊筷子送上,夏六一朝著何初三一昂下巴,「用這個吃。」

  「啊?」

  「花了錢還要被人管怎麼吃?用筷子吃能噎死你?!」夏六一一邊罵一邊瞪了還站在邊上圍觀他們的服務生一眼,「看什麼看!滾!」

  「……」服務生不用翻譯,利落地滾了。

  何初三老老實實地用筷子夾牛排,覺得他六一哥……霸氣爆了。

  ——黑社會加有錢,果然到哪裡都橫行霸道。唉。

  何初三埋頭專心填肚子,夏六一直起身幫他切牛排塊,一邊教訓他,「你小子就是犯賤,明明是只小狐狸,非要裝成只癩皮狗,等著人家踹你。」

  「……」何初三覺得走到哪裡都要有規矩,不能任性妄為,有心申辯,想想還是算了。


  夏六一繼續一邊剝龍蝦一邊狗血淋頭地罵了何初三一通,然後靠著椅子背給小馬打了個電話。

  掛了電話之後,他從桌子下面踹了何初三一腳,「下周五,過來我公司看電影。」

  「我……」何初三包著滿口龍蝦肉,想說我周五那天得打工。

  夏六一臉色一寒。

  何初三見風使舵,一邊艱難地噎下嘴裡的東西一邊趕緊說,「我……周五下午過來……咳咳……」

  夏六一這才把殺人的眼神收回去。

  「咳……」何初三還在那裡繼續掙扎,「六一哥……你的水給我……」

  「喝完了再叫就是,要我的幹什麼!」

  「咳……來不及……咳咳咳……好噎……咳咳……」

  夏六一哭笑不得,把自己那杯喝了一半的檸檬水推給他,「窮酸命,吃個龍蝦都能噎死你。」

  何初三一邊拼命灌水一邊怨念地看他,心裡想還不是因為你。

  ……

  何初三塞了一肚子大蝦大肉,末了吃不掉的幾個麵包還打了包,帶回去作明天早餐。挺著小肚子,背著小書包,慢騰騰地跟著夏六一出了半島酒店。

  兩人步行回文化中心的停車場,夏六一開著那輛純黑的平治車剛拐上梳士巴利道,就微微皺了眉頭。

  「趴下去。」他說。

  何初三什麼都沒問,利落地把書包往腳底一塞,整個人弓著背縮下去了。

  夏六一又拐了個彎,換了條車多的道,在紅燈前停下,「鑽後面去,衣服擋住臉,繫緊安全帶。」

  何初三摟著書包利落地從兩個座位的縫隙間爬到后座去,書包往腳下一塞,安全帶一扣,順手拿過夏六一脫下的髒西裝,頂在頭上。

  他本來想就這麼兩手攥著西裝,盤算了半秒覺得不對,於是將兩條西裝袖子在自己下巴上打了個結,把腦袋裹成個粽子,只露出眼睛那一咪咪縫隙,然後防範於未然地抓住車門頂上的扶手。

  果不其然,綠燈一閃,夏六一油門大踩!轟地沖了出去!

  何初三眼前一花,然後就開始跟著夏大佬的頂級車技,一個勁兒地顛來覆去!上跳下壓!東倒西歪!左搖右晃……

  夏六一車後跟著三輛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轎車,一路狂飆衝過了兩條街,左轉右拐又不知道繞了多少路,甚至在一條大道上嘩啦一下耍了圈漂移!

  二十分鐘之後,跟著他的車已經從三輛變成了一輛,司機知道夏六一認出了他們,索性連偽裝都懶得,轟足油門緊跟著夏六一,副駕駛座上的人已經摸了手槍出來。

  夏六一面無表情地朝窗外望了一望,突然猛甩方向盤,徑直用副駕駛座方向的車頭狠狠撞向對方!

  「碰——!」

  劇烈撞擊與轟然巨響之後,那輛車撞破路杆翻下海道,撲通重響,咕嚕咕嚕下沉,兩個馬仔狼狽不堪地從車窗里遊了出來。

  僅僅撞壞了車燈的夏六一,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他又拐了幾條道,確認身後再無追兵,於是放慢車速,摸了一根煙出來點上,悠閒地吐了口白圈,懶懶地問,「吐了沒有?」

  「……」後車座上綠著臉拼命忍吐的何初三。

  他死都不能吐,腦袋被包成粽子,要吐就得糊在自己臉上!

  夏六一從後視鏡里望了他一眼,嘴角一翹。

  何初三慢騰騰地把腦袋上的西裝給解下來,拆開正好圈在胃部的安全帶,然後對著那件本就髒污的西裝外套,「嘔——!」

  夏六一掐著煙哈哈大笑,隨手扯了紙巾盒丟到後面砸他。

  肥七心腹被抓,心腹的老婆孩子也被夏六一藏了起來,一根毛都找不到,索性跟夏六一徹底撕破了臉,放出話來要取夏六一項上人頭。這話還沒放熱呢,就發現夏六一一個人開著車進了他的勢力範圍。他派出的這三輛車下午跟蹤夏六一跟丟了之後,就一直在尖沙咀附近轉悠著尋找,只是沒料到夏六一的車居然從文化中心的停車場裡開出來,居然是大搖大擺地去看電影?!

  現在三輛車都被夏六一順順溜溜地抹掉了,聞訊而來的肥七站在海道邊,看著被撞破的欄杆,破口大罵,恨不能將肚子上的脂肪切下來砸到不中用的手下臉上!

  他那邊氣得要死要活,夏六一這邊卻是十分愉悅。叼著煙將車停在蛟龍城寨邊上,他下車拉開后座車門,親自把吐得臉青臉白的何初三給拎了出來,清理狗毛一樣抖抖拍拍他,將他拎直了站好,笑著問他,「好不好玩?」


  何初三還在軟綿綿慢騰騰地用紙巾擦嘴,直到把自己打理乾淨了,才牛頭不對馬嘴地問,「為什麼不讓他們看見我?」

  「屁話,」夏六一不耐煩地說,「看見你,你還有命上學麼?老子這麼忙,懶得再派兩個人跟著你。」

  何初三盯著他,「他們是你仇家?追殺你?」

  「上次那個胖子的人,」夏六一不喜歡被人這麼逼供一樣地追問,「行了,快回去!」轉身要走。

  何初三卻從後頭抓住他的右臂短袖,繼續問,「你每天都過得這麼危險嗎?」

  「你以為我誰?港督?」夏六一冷笑,掙了一下袖子沒掙掉,剛要回頭髮作,卻發現何初三的眼神異常認真,是很擔憂的神情。

  他嗤地笑了,態度放緩,粗魯地擼了擼何初三的腦袋毛,「擔心什麼?你六一哥吃得了虧?」

  「……」不管吃不吃得了虧,天天被人這麼追殺也總有出事的一天吧。

  何初三猶豫了一會兒,「下次……如果去的地方很危險,就別去了。」

  夏六一笑了一聲,「全香港都是你六一哥的地盤,老子愛去哪兒去哪兒。行了別操這破心,滾回去睡覺。」

  他將何初三的爪子拎開,就這麼叼著煙漫不經心地上了車,油門一踩轟然而去,噴了何初三一臉尾氣。

  何初三定定地看著他絕塵而去,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然後默默地抱著書包往城寨里走。

  他這段時間為了替夏六一寫劇本,認認真真翻了圖書館裡不少黑幫爭鬥的小說書籍。他覺得自己在目睹一個也許會稱霸全港的黑道大佬的崛起與興盛——夏六一膽大而聰敏、看似隨意而城府極深、有這樣的潛力——但是,也極有可能目睹他最終的沒落。

  江湖路是條不歸路,很少有人能全須全羽走到最後、壽終正寢。夏六一的不羈與無畏,可能會成就他,也可能會害了他。再者說,這些黑道人士干下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就算自己的良心不受譴責,老天也會收了他們——就像許應和那個天台上的小混混、甚至青龍大佬,誰又得了一個「好死」?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都是報應。

  他不想見到夏六一那樣。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反正他沒有辦法用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的心態去看待夏六一。他不想見到夏六一受傷的樣子,更不想見到他悲慘的結局。

  何初三,二十二歲,大學還有一年即將畢業,他從小的夢想是有朝一日,帶著阿爸從這灘腐臭渾濁的泥水裡走出去。而現在,他開始思索能不能多帶上一個人。

  他低著頭默默地走進那座被黑暗籠罩的腐朽城寨,希望的光亮卻在他心裡發芽。這個時候的他是那樣的年輕、稚嫩、單純、天真。他以為自己能改變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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