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息的這三日,俞景陪了蘇聞琢兩日,最後一日這天,他罕見的接到了喻閣老邀他過府一敘的消息。
彼時俞景和蘇聞琢剛剛用過中飯,聽見下人來報的時候,蘇聞琢忍不住疑惑了一句:「是鴻圖閣的喻老么?我以前好像聽父親說起過,喻老與你是舊識?」
俞景搖搖頭:「前幾日瓊林宴,是我第一次見他。」
他心裡也有些不明白,據說喻老馬上就要致仕了,打算回老家安享晚年,如今已鮮少與朝中其他官員走動。
不過撇下這些疑竇,喻閣老也是德高望重的,俞景應下這約,準備下午出門去一趟喻府。
在他出門前,蘇聞琢還不忘叮囑:「如今你已是入朝為官了,凡事都要更小心些。」
俞景點頭,安撫的摸了摸她的臉,便動身前往喻府。
待到了喻府門口,他給下人道了來意便被迎了進去。
喻府很大,只是如今子孫凋敝,顯得有些過分冷清了。
在盛京城裡住的久些的人都知道,喻閣老的夫人早逝,只留下了一個兒子,他又無心再娶,府中便一直只有這個孩子。
誰知他這兒子後來年紀輕輕便染了病,還未娶妻留下個一兒半女就離世了,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但喻閣老看得開,他常言,人在世一遭,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家族血脈也用不著強求。
是以他如今都是一個人住在府中,倒也沒有多頹喪。
俞景跟著下人到了一處院子裡,他一眼便看見喻老坐在一處石桌邊下棋。
下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俞景走過去跟喻老打了個招呼。
喻閣老生的慈眉善目,鬍子花白,見他來了,便笑著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俞小友來了,快坐,陪我這個老人家下一盤棋可好?」
俞景自然是應下,慢條斯理的捻起一枚白字,與喻閣老下起了棋。
兩人間或談一些下棋的心得,卻沒有再深入什麼其他的話題。
但俞景總覺得,今日喻老叫他過府,應當還有別的話要與他說的。
果然,待一盤棋畢,俞景輸了兩個子,連連道自己還是棋藝不精,喻閣老只是笑笑,說他走棋的風格已經十分成熟。
一番話音落下,喻閣老從懷裡拿出一枚玉佩,他細細摩挲玉佩上的紋樣,似是有些緬懷,然後將玉佩遞給俞景:「今日邀小友來,其實是想請俞小友看看這枚玉佩。」
俞景不明所以,他並不是賞玉的行家,但還是接過玉佩看了起來。
很快,他的臉色就微微變了。
喻閣老一直在看著他,見狀眼神微微一凝,聲音都沉的兩分,細聽之下竟帶著一絲顫意:「如何?你可識得?」
俞景緩緩放下玉佩,眼裡有些不解的看向他:「這玉佩,與我的一模一樣……」
可他一直佩戴的玉佩是他娘臨終前給他的,他娘只說留給他做個念想,除此之外再沒說其他了。
喻閣老嘆了口氣:「果然……」
俞景見他似是知道些什麼,忍不住追問:「敢問喻老,這塊玉佩是從何而得?」
喻閣老微微抬眼,似是看著遠處出了神,聲音有些沙啞:「這玉佩,是我兒的,我瓊林宴那日瞧見你佩戴的玉佩紋樣有些眼熟,就連絡子也與我兒留下的這塊一樣,所以才找你搭話問了一句。」
「絡子……」俞景喃喃,又重新看向玉佩。
他剛剛只注意到紋樣,這下再看絡子,竟然確實與他的一樣,他的絡子是自己打的,但是方法是她娘教他的。
電花火石之間,俞景腦子裡好像閃過什麼,他一時半會竟然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喻閣老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然後吩咐下人道:「去將少爺房裡掛著的那副畫取過來。」
下人應了一聲下去了,很快便拿著一卷畫回來。
畫已被裱好,很細緻的保存著,喻閣老起身將畫展開,給俞景看:「你看看,這畫中人可是你娘?」
俞景看過去,畫中是一個溫婉的女子,穿著一身普通的布衣裳,頭上只用木簪簡單挽發,但難掩柔和似水的氣質。
她站在一處小院的大樹下淺淺的笑,畫畫的人很用心,女子的神色分毫畢現。
這確實是俞景的母親葉氏。
俞景喃喃:「確實是我娘……」
喻閣老聞言,看著他的目光終於亮了一分,他似乎有些激動,起身道:「你隨我去房中吧,有一封信,我想你應當看看。」
俞景抿著唇點了點頭,跟在喻閣老身後往內院走去。
他沒有說話,面上也沒有什麼太多的表情,可心裡卻已經翻湧起驚濤駭浪。
小時候,他不得俞老爺的寵時,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世……
可她娘臨終前也什麼都沒說,他更無從查起,漸漸長大後便也不在乎了。
但是,若他真的身世有問題,俞老爺應當不是那麼簡單讓他自生自滅才是,俞府根本不會允許他的出生……
跟著喻閣老到了一間屋子前,他推門進去,便跟俞景說道:「這是我兒的房間,我也有些時候沒來看看了。」
俞景搭了一聲腔,沒說多餘的話。
只見喻閣老走到書架前,從一個錦盒裡拿出一封信,然後遞給了身後的俞景。
「你看看吧。」
俞景接過來打開,他一行一行的往下看,每多看一行,心裡便震驚一分。
末了,他將信一點一點的疊好,重新放回了信封里,聲音有些啞:「這封信……」
「應該是你娘寫的。」喻閣老說道。
俞景在喻府待了很久,一直到天邊晚霞捲起雲層,氤氳出火燒般的紅雲,他才離開喻府,回了自己府上。
在離開前,他對喻閣老點了點頭:「喻老,這件事,還容我再思量兩日。」
喻閣老笑著拍了拍他的肩:「我已年邁,不多久便要致仕回鄉了,此番能機緣巧合之下找到你,也算是了了我兒臨終前的心愿,我們喻府本就血脈稀薄,你無需覺得有太大壓力。」
俞景應了一聲,便上馬離開了。
彼時蘇聞琢正在念叨著俞景這次出門有點久,眼看著都到了用晚飯的時間了。
她剛說完,朝生便跑進來嚷嚷著:「夫人,老爺回來啦!」
蘇聞琢起身往院外走去迎,臉上有溫軟的笑意:「總算回來了。」
可當她看到走進內院的俞景時,一瞬間蘇聞琢便察覺到了他面色有異。
她走上前挽住俞景的手臂,有些擔憂的低聲道:「怎麼了?」
俞景摸了摸她的手,搖搖頭,只是輕輕笑了一下:「沒什麼大事,用過飯後我與你細說。」
蘇聞琢知道俞景這是讓她寬心,以他平日裡山崩之前面不改色的性子,這次去了喻府,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了。
但她也沒說什麼,只是點了點頭,很快讓下人將飯擺了上來。
晚飯時俞景的面色已經與往常無異了,待用過飯後,他牽著蘇聞琢到了後院的小池塘邊散步。
看著天邊漸起的暮色,他沉聲說了一句:「我可能不是俞府的孩子。」
蘇聞琢愣了一下,一下沒回過神來:「怎麼會?」
雖然俞景先前說要給自己做個假身份脫離俞府,但那是假的呀,現在怎麼……
俞景牽著她慢慢的走,將下午在喻府時,喻閣老與他說的話一點一點跟蘇聞琢說了。
他的母親葉娘其實是離盛京不遠的一處小鎮上的農家孩子,在有一天去河邊洗衣裳時,撿到了一個沿著河流飄過來的男人。
男人受了很重的傷,額頭好像被撞擊過,腫的老高。
葉娘善良,將男人救了回去,她細心給男人養傷,在男人醒後發現他失憶了。
但男人很知恩圖報,他留在了葉娘家,幫她家裡劈柴打獵,包下很多粗活,但葉娘知道男人應該有個很好的家世,他掉到河裡時穿的衣裳都是名貴的料子。
只可惜現在他身上什麼印證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過了一年,兩人兩情相悅,成親了。
在此之前,男人某次上街時買了兩塊便宜的玉佩,與葉娘一人一塊,作為定情信物。
葉娘親手給兩塊玉佩打了絡子,兩人都時常戴在身上。
成親半年後,有一次男人在鎮上接了個走鏢的活計,要去一趟盛京,鏢頭是看他身上有些功夫,所以才找到了他。
給的報酬很豐厚,男人便去了。
只是此一去盛京,他便一直沒回了。
葉娘在家裡等了一個多月,也沒有男人的消息,她很擔心,一咬牙便踏上了去盛京的路。
只可惜運道不好,她被人販子看上,要擄她去青樓,她好不容易從人販子手裡逃走,又撞上了俞老爺。
當時她初到盛京,聽說俞老爺是個做官的,便以為他能幫她。
俞老爺瞧著葉娘貌美,便動了些心思,將她騙進府中後便強要了她,收做了妾。
葉娘原本是打算一了百了的,可是卻在某日看大夫時得知自己懷了身孕,已經三個多月了。
算算日子,是男人走前懷上的。
葉娘最終還是選擇了生下這個孩子。
只是她沒想到,會有一天在街上看到她的夫君,那個一走了之杳無音訊的男人。
他成了貴公子,穿著錦衣華服,金冠束髮,意氣風發,再也不是與她一起我在小鎮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人了。
葉娘想,他應當是找回身份了吧,或許是不要她了。
她聽人說那位公子是盛京喻閣老家唯一的少爺,一年多前南下的路上遭了匪,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寶貝得很。
葉娘失魂落魄的回了俞府,往後的幾個月,她時不時的偷偷上街,打聽到喻府的地址,偷偷跑去看那位公子。
但她沒有想去打擾他,因為她已經配不上他了。
而在她生下俞景後,病逝之前,她還是沒忍住,偷偷寫了一封信,將自己在他離開後難熬的日子都寫在了信上。
即使他已經不記得了也沒關係,把信扔了燒了也沒關係,她真是太苦悶了,她想找個人說說。
這封信她偷偷給了銀子給一個乞丐,讓他放在了喻府門口。
這便是喻閣老下午給俞景看的信。
蘇聞琢聽了俞景將故事說完,不禁有些難過。
「喻公子真是那般嫌貧愛富之人麼?他為什麼不回去找她呢……」
「喻閣老說,喻公子不記得了。」俞景的目光看向天邊閃爍的星辰,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喻公子到了盛京後頭部又受了一次傷,他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我娘。」
話音落下,俞景嘆息一聲,似是在替他娘惋惜。
喻公子再回憶起與葉娘的過去時,她已經過世了,而她未在信中透露自己如今在哪,也沒說孩子在哪。
冥冥之中似乎上天安排,在這之前,給喻公子說的親事無一例外都黃了。
而喻公子找不到葉娘,鬱鬱寡歡後沒多久也重病去世了。
臨終前,他最後的願望便是找到那個孩子,只可惜茫茫人海,哪有那麼容易。
喻閣老一直在讓人打聽,但早前都無所獲,若不是他看到俞景的玉佩,也不會起疑。
蘇聞琢挽著俞景的手,看著天邊皎白的月光,喃喃道:「這世上的陰差陽錯太多了,遺憾也太多了。」
俞景拍了拍她的手,只道:「我娘是個很苦的人,但她很善良,臨終前她只告訴我,再怎麼辛苦也要好好活下去,要成為一個無愧於天地的人。」
「嗯,」蘇聞琢應了一聲,歪頭靠上他的肩,「她臨終前的話,你都做到了。但如今怎麼辦,喻閣老想認回你麼?」
俞景點頭:「喻閣老有這個意思,但尊重我的選擇。這件事關係到我日後的身份,喻老是朝中重臣,雖然如今馬上要致仕了,但他突然冒出來一個孫子,於朝中而言還是會有些影響,我需要與王爺商量一番。」
蘇聞琢知道,俞景當初孑然一身被睿王和皇上選中,正是想著他與朝中的官員沒有多餘的往來,做起事來不存在什麼顧慮。
如今俞景若是成了喻府唯一的公子,那便不同了,以喻閣老的身份,在朝中總有些交好的老臣,他成了喻家的人,自然也就與其他世家有了關係。
蘇聞琢看向俞景,嘆了口氣:「先前你本就要弄個假身份來擺脫俞家,如今身份真的來了卻還有些棘手了。」
俞景笑笑:「不打緊,這件事與我而言只能算是計劃之外的小插曲,即便不能認回喻家也沒關係,本也就備了另外的法子。」
在俞景看來,能認回喻家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到底還是擔心會因此而讓王爺和皇上的信任有了偏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