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燁一個人在上丙宮裡坐著。
王座旁邊有高大的龍形石雕,光從側面的窗戶進來,總是能將他籠罩在陰影里,只剩靄色的瞳孔,泛著森冷的光。
要是之前,這畫面便是清冷而孤寂的,偌大的宮殿裡,只有他一個人的氣息。
然而現在。
外頭的籬笆里傳來咯咯噠的雞叫,被他掐啞了的大白鵝揮著翅膀咻地從門口踏過,落下幾片鵝毛;爐子裡煮著的梨子水咕嚕嚕冒著泡泡,一頭蠢驢嗅見香氣,劃著名蹄子就嚎了起來。
離燁實在很想發火。
他這是上丙宮,又不是農家小院,養這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麼,吵吵嚷嚷的,讓他片刻都不得安寧。
昨天夜裡他很想趁著爾爾睡著的時候把那頭蠢驢先踹下九霄。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方才還睡得好好的人,突然就穿著長長的睡裙飄到他跟前,眼神哀怨地問:「它不乖嗎?」
廢話,整天就知道嚎的驢子,能乖到哪裡去?
離燁很想按著她的腦袋讓她看看周圍的神石天寶,這是養驢的地方嗎!
可是,半睡半醒的人脆弱極了,一雙眼帶著水光看著他,眼巴巴的,又委屈又討好,好像他只要說個不,她立馬就要痛不欲生。
於是離燁忍氣吞聲地收回了想踹驢的腳。
也不是心疼她,他一介上神,能對個小仙有什麼心思?就是,就是不想多添麻煩,想著她多少還幫著他在壓制坎澤,那讓她兩分也無妨。
結果今天這蠢驢就用嘲諷的眼神看著他,一邊嚎還一邊劃蹄子。
離燁冷著臉聚起了神火。
空氣里突然傳來「叮鈴」一聲響。
「師父,有客到。」爾爾的聲音隨之傳來。
手上動作一頓,離燁凶神惡煞地將火收了回去,然後坐回陰影里,重新掛上冷寂又孤傲的氣息。
爾爾引著辛無跨進了門。
辛無神色複雜地看了看門邊的籬笆和灶台,差點退出去重新看門楣。
走錯地方了吧?
然而進去抬頭,上面坐的又的的確確是離燁那個畜生。
他不可思議地「嘖」了一聲。
離燁坐在這兒可不是想等他來的,垂眼一見這個人,他便開口:「我跟燭焱說過,東西他來送。」
言下之意,你大可不必出現在這裡。
這麼明晃晃的逐客令,換做旁人定是尷尬難堪,可辛無倒是很自在,像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自己給自己變了一張貴妃榻,然後懶懶散散地往上頭一坐。
「燭焱把寶貝給了你這小徒弟,她這點修為若是沒我護著,指不定半路就被人截了去。」
離燁冷眼看向爾爾,後者連忙把懷裡的東西掏出來往他面前一呈:「在這兒,我沒弄丟。」
接過盒子,離燁也沒打開,只淡淡地道:「九霄上隨便一個人都知道你修為低下,你不去修煉,還到處亂跑?」
辛無:?
罵爾爾還是罵他呢?
爾爾覺得冤枉:「出門之前已經打坐了好幾個時辰,是有事想問燭焱真君,這才出去了一趟。」
「有什麼事是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你要跑這麼遠。」離燁覺得她在找藉口,「若是連心都靜不下來,不妨早些牽那蠢驢回人間去。」
爾爾:「……」
一旦有外人在,大佬就好嚴苛哦。
不過也不能怪他,若是她是上神,收到一個這麼笨的徒弟,也難免覺得沒面子。
只是,她的確沒有偷懶,去找燭焱原本是想問有沒有自己衝破七經八絡的法門,沒想到半路遇見辛無。
在大佬眼裡,解釋就是掩飾,她識趣地沒有再多說,只沮喪地垂著腦袋,回去一側的屏風後頭,立下隔絕界,開始修煉。
「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是這麼沒人性。」辛無看得嘖嘖搖頭,「就不怕傷了小姑娘的心。」
「與你無關。」離燁不悅地將目光落回他身上,「時候不早了,你還留在這裡?」
「水月鏡花都雙手奉上了,我還不能多坐片刻?」辛無哼笑,「有本事你將我拍個魂飛魄散,這樣我就不會再來礙你的眼。」
如果可以,離燁很想成全他,但辛無是不死之身,不管打鬥多少次,他都毀不了他的結元。
天地造物就是這麼不公允,有的神仙修煉萬年才能求一個結元牢靠,而有人生下來就不死不滅。
移開目光,離燁道:「你有話直說。」
說完快滾。
辛無輕笑,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道:「你這小徒弟跟著你也是委屈了,不妨就給我帶著吧,我能教她的東西,比你教的更適合。」
離燁抬起了手。
「誒,上回就沒讓我說完,你這回好歹聽我說個全須全尾。」辛無擺手,「看你也算疼她,容得她在這上丙宮胡鬧,那也該知道她身上水象靈氣極重,強行修煉你的仙術,只會傷了五臟六腑。」
眼皮半垂,離燁冷笑一聲,沒有接話。
辛無還想再說,猛地卻意識到了什麼。
「你……」他挑眉,「故意的?」
他都能察覺的東西,他這個天天跟小姑娘在一起的人怎麼可能毫不知情。
畜生果然是畜生,也不怕人家小姑娘知道真相之後哭鼻子。
辛無起身,揮手收掉貴妃榻,一邊搖頭一邊往外走:「小心遭報應啊,上神。」
尾音裡帶了些嘆息,聽得離燁不高興極了。
他這殺人無數的魔頭,有立場來勸他小心報應嗎。
況且,若是怕報應,他一開始就不會對坎澤下手。
拂袖關上上丙宮的宮門,離燁老大不爽地坐在王座里,生了一會兒的悶氣。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但是他很快開解了自己。
辛無喜歡多管閒事是他的問題,旁邊那小東西再怎麼說也是對他死心塌地的,他就算把人給出去,她也不會願意。
這麼一想心裡就舒坦多了,離燁打開手裡的靈盒,將先前收著的鑰匙也一併拿了出來。
幾萬年前九霄上曾發生過一場大戰,當時他神識尚未清醒,不能得知情況,但這水月鏡花在場,自然是記錄下了他想知道的東西。
既然是寫入了造物冊的天地至寶,水月鏡花當然是極有靈性的,不用他一天一天地去翻,自己就能展現持有者最想知道的事。
玉石落進紫色光團的凹槽里,靈盒裡那一抹光突然如煙霧一般裊裊升起,在他面前擴散成一塊水鏡。
水鏡一開,露出的便是一雙白嫩的手,和微微敞開的淺粉衣襟。
離燁:?
他下意識地瞪了這法寶一眼。
說好的靈性呢,他想看的是這個?
開什麼玩笑!
鏡面顫了顫,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怒意,連忙將聲音一併放了出來。
「在上丙宮很辛苦?」
「是有些。」
「要真待不下去,不妨來我這裡。」
「……」
離燁聽出來了,這是在回來的路上,辛無企圖拐騙他的小徒弟。
哼笑一聲,他捻了捻拇指。
那小東西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怎麼討他歡心身上,哪裡有空搭理這老不死的玩意兒,自討沒……
心裡的話還沒想完,離燁就聽得那嬌俏的聲音繼續問:「上神,打通一個人的七經八絡,需要耗費施法者多少年的修為?」
「七經八絡?」辛無笑了一聲,「你想做什麼?」
「想找人幫忙,又似乎有些耽誤人家修煉,所以若是上神知道要耗費多少修為,那小仙提前將丹藥備好以做補償,說不定就能得人應允。」
「若是旁人,自要花上千年修為,你攢幾年也不一定能攢到那麼多丹藥。」辛無悶笑,「但你若真想找人幫忙,不若找我,我不差這點東西。」
爾爾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認真地思考了起來。
「慢慢想。」辛無舔了舔牙尖,「想好了只管去找我。」
……
聲音到這裡便消失,只留下了一陣陣呼嘯的風。
離燁覺得自己是心平氣和地在聽的,不就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徒弟,和一個不正經的魔頭的幾句調笑,他活了幾萬年了,什麼場面沒見過。
但是,莫名的火氣壓也壓不住,從他身上傾泄而出,一路蔓延,燒得宮殿外的雞鴨都開始慘叫。
她就這麼想飛升上仙,想到隨便同誰結仙侶都可以?
是他低估了這些小仙的無恥程度。
還以為她滿心都是自己,沒想到在她眼裡他也就是個對她修煉有助益的人而已,求得到便求他,求不到便轉去求別人。
真是廉價又虛偽,跟別處那些個女仙沒什麼兩樣,機關算盡,曲意逢迎,為的不過都是走捷徑飛升。
黑色的戾氣浸透火焰,比往常都來得兇猛,離燁也沒有要收斂的意思,任由那黑氣纏繞著炙火,將屏風後頭立下的結界一點點燒碎。
正在修煉中的爾爾突然察覺到了不對,一個激靈回了神。
怎麼回事,空氣里為什麼有烤肉的味道?
低頭嗅了嗅,她看見了蔓延到自己盤坐的腿上的火焰。
!!!
驚跳而起,爾爾咻地飛躥到旁邊的雕龍柱上,慌張地喊:「師父,著火了!」
離燁單翹著腿坐在王座上,側過臉來看著她,神情麻木又冷漠。
爾爾被他看得打了個冷戰。
不是沒有見過他生氣的模樣,可眼前這樣子實在太可怕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預示夢裡,他回過頭來看她,下一瞬就要抹掉她的存在。
手腳冰涼,爾爾滿肚子疑惑,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我做錯了什麼嗎?」
高傲如離燁上神,自然是不會回答她這個問題的,只伸手虛空一張,將她捏在石柱上無法動彈。
然後他的氣息便爬上來,蠻橫地從她手腕上的舊傷侵入她的四肢百闔,粗暴地搜尋著什麼。
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爾爾疼得雙頰通紅,摳著石柱的手都破了皮。
「真可憐。」
錐心的疼痛侵蝕之中,爾爾又聽見了坎澤的聲音。
「你這樣的小仙,想憑一己之力扭轉大局,還是太天真了。」
似乎也被火燒得不舒服,坎澤聲音有些沙啞:「叨擾良久,也實在有愧,臨走之前,我也該送你點小東西。」
臨走?
瞳孔微縮,爾爾後知後覺地發現,大佬這道火不是沖她來的,竟是沖坎澤來的?
可是,坎澤與她的周身經脈早已相融,要讓坎澤消失,那豈不是……
還沒來得及想到後頭,一陣鋪天蓋地的刺痛便在心口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