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乾二十四年五月十六,無明峰月色正好。
蕭霖拿著山下偷偷買來的酒,站在清心軒前院的藍花櫻樹下。
清香籠罩,氤氳旖旎間,讓人意亂神迷。
無妄大師這兩個月在後山閉關修煉,所以清心軒附近少有弟子出入,清淨得很。
藍花櫻修剪頂芽後樹蔭如蓋,蕭霖輕功上樹,找了個大枝幹躺了下來,喝幾口酒,看幾眼月色,漸漸困意籠罩,便斂了氣息合眼淺眠。
在夜景里不仔細看,那樹上的身影著實看不出來。
不多時,樹下傳來輕響,蕭霖正睡得朦朧,下意識翻了下身體,就失去重心掉下樹來。
他一驚,正欲運動靈力,就被樹下那人抬手接了個正著,並把那人撲倒在草地上。
一番天旋地轉間,熟悉的氣味籠入鼻中,他卸下了防禦的心思,繼續壓著……
他摔得有些迷糊,過了好一會才抬眼一瞧,身下這人正是許歲寧。
身邊一個竹簍,被打落在一旁,落花撒了一地。
兩人都愣住了,蕭霖見他呆住不動,不知道是不是磕到了腦袋。
伸手放腦後揉了揉,檀香的氣息混著些濃烈的酒味兒灑在許歲寧頸側,嘟囔著問道:「頭,撞到了?」
許歲寧偏頭咳嗽了一聲,輕聲道:「哥哥,我頭沒事,你還是先下來吧。」
蕭霖此時酒意醒了大半,忙翻身坐起。
許歲寧也慢慢坐起來,湊近了盯著他泛紅的臉色瞧,問道:「哥哥,你喝醉了?」
蕭霖揉了揉太陽穴,含糊地答了個「嗯」。
「你在這幹嘛呢?」許歲寧知道他是個有心事不與人說的性子,只是問問,若願意說,自然是樂意分擔解憂的。
「在家裡被兄長欺負,你會怎麼辦?」蕭霖難得輕描淡寫說了些自己的窘境。
「那我就抓緊修煉,打回去,打得他跪地求饒。」
蕭霖聽罷,笑著揉了揉他的頭,道,「不能隨意打架,打輸了疼,打贏了更慘。不說我了,你今晚在這兒幹嘛呢?」
「我啊,我拾點花,染衣服用。」
還染啊你?真是一點也閒不住,藍紫色染料難得,下次給他多帶幾件藍色衣服,蕭霖心道。
兩人不好意思的別開頭,「那,一起看會月色吧?」蕭霖輕聲問道。
「嗯,好,哥哥你還有酒麼?」
蕭霖掂了掂系在腰間的酒壺,還剩小半壺。隨即取下來,遞給許歲寧。
兩個人並肩躺下來,蕭霖仍然眯眼瞧著月色,微風拂過,簌簌吹下一片片櫻花花瓣。
許歲寧用左手墊著頭,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酒,「不錯」,許歲寧稱讚道。
轉頭盯著蕭霖,他平日從不這樣,萬事總是舉重若輕的樣子,被欺負的有多慘才會大晚上在這裡消愁呢?
半刻鐘後,蕭霖醉意和困意襲來,靠在許歲寧肩頭睡著了。
夜晚冷意起了,許歲寧輕輕站起來,快速拿竹簍用手歸攏了幾把落花,把竹簍系在腰間後,輕輕抱起蕭霖,輕功點起把他抱回了西廂房。
十五中秋夜,月光正好。
許歲寧在後山溫泉練功,正到緊要關頭,腦子裡又不由自主冒出一些場景,此番同去年境界突破期夢到的場景別無二致。
空氣中仍舊是瀰漫著濃重的硝煙味和血腥味。
燃燒的茅草房頂和房梁,慘叫聲、刀劍聲伴著炸裂的岩石碎屑撲面而來,讓他心神紊亂,一個中年婦人焦急的喊著,「煥兒,快跑啊!」
……
他頭疼欲裂,煥兒,煥兒是誰?
下一刻,蕭霖的臉又出現在面前,仍舊是抱著他喊,「我對不起你,為什麼會這樣,你快醒醒啊,求你了……」
他一口熱血上涌,靈脈靈息亂竄,迷了神竅,撲在岸邊昏死過去。
北鄴皇城中,萬人空巷,男人們紛紛攜上妻兒上街遊玩,猜燈謎、賣小吃的攤子前圍了許多人。
街上花燈搖曳,河道里花船順流而下,推動了一片片滿載祝福或愛意的河燈,煙花爆竹聲此起彼伏,北鄴皇城第一樓——臨香樓,此刻更是人聲鼎沸,歌舞昇平。
皇宮裡也是一派熱鬧景象,貴妃在泰寧宮設家宴,王公貴族和大臣輪流上前為皇上、貴妃和皇子們祝酒。
就屬二皇子台前最為熱鬧。前些時候,皇上給他與丞相之長孫女周林氏定了婚,其母是丞相長女,當時丞相夫人遲遲未得子,只得招了當朝狀元張之耀入贅。
現在張大人已官至刑部侍郎,而周林氏自小便長於丞相府。
七皇子此刻坐在酒席角落與九皇子閒聊,眼神偶爾冷冷掃過台上最高處,被妃嬪簇擁著的那位權利至尊,又不著痕跡地收回。
皇上今年不過四十有餘,劍眉星目,眉間火焰色花鈿顏色艷麗,這花鈿是自他上位以來便每日畫著,還要求皇子公主們皆著此花鈿。
他平日眉宇間一股厲色,此刻醉意湧上來,神色懶倦了些,但笑意不達唇角,只伸手輕撫著太陽穴。
七皇子心頭無端煩悶,低頭一看,左手中指戒指正微微閃爍發燙,心裡暗道不好,忙起身給皇上行禮,說道:「父皇,兒臣有事,請求先行離席。」
二皇子聞言站起身來,不懷好意說道:「七弟,今兒是中秋家宴,還有什麼事能比給父皇和母妃慶祝佳節更重要的?」
皇上微睜雙眼,未發一詞。
貴妃滿頭珠翠,眯眼享受著宮人逢迎,卻也時刻把控著局面,笑道:「霖兒真是越大,這皇宮裡越留不住了,半個月裡十天都在北鄴皇城外。這會子不多陪會父皇,莫非因著今日也是你的生辰,要出去與友人們混玩麼?」
七皇子忙跪下,說道:「父皇,兒臣身子不適,需要回去服藥,擾了父皇的興致,還請父皇和貴妃娘娘寬恕。」
祥妃娘娘起身說道,「皇上,霖兒向來身子弱,還是讓他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皇上點了點頭,往外揮了揮手,不予置評。
七皇子忙告辭離去,離開宮門後便輕功快步離去,找到守在皇宮角門門口的小廝。
翻身上馬,馬鞭揚起,衣服也沒來得及換,便往無明峰疾馳而去。
廣乾七年,中淵國苦於旱災良久,皇上齋戒半月余無所得。中秋當晚恰逢寵妃麗妃誕下七皇子,普降甘霖,皇上大喜,賜字霖,從弘字,稱為蕭弘霖。
百里路程,蕭弘霖不到一個時辰後便已趕到山腳下,他運氣飛點到後山,只見許歲寧躺在溫泉岸邊,胸前被吐出的污血染紅了一片,濕漉的頭髮貼在臉邊。
蕭弘霖一探,他脈息混亂無比,只能拖著他先出溫泉,再調動周身靈力,送入許歲寧體內,用緩緩撫平周身靈流。
許歲寧甫一睜眼,便是那張比夢裡五官成熟一點的臉,額前著火焰色花鈿,穿著皇家服飾,正閉眼緩緩輸送著靈力。眉眼緊蹙,一臉擔憂之色。
許歲寧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之色,隨即又很好掩飾住了,只撥開他的手,微微喚了聲「哥哥」。
蕭弘霖睜開眼,見他醒了,探了探脈息,放下心來,問道:「你怎麼突然走火入魔了?」
許祈煥說道:「一時冒進,現在無事了。你穿著這是什麼衣服,從何處來?」
蕭弘霖一下子沉默了,低頭看著自己衣服,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
片刻,許歲寧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穿上岸邊的乾衣服,緩緩道:「應該稱呼你為七皇子吧,是我太傻,蕭氏皇族姓氏都沒在意。」
蕭弘霖僵硬地站起身,扶著他,對他說道:「我隱瞞身份,只為不徒生事端,你不要多想。」
蕭弘霖緊盯著他,想看是否有異樣神色,心裡又非常期盼沒有。
兩人沉默著,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很尷尬。
許歲寧在等蕭弘霖先開口解釋,蕭弘霖還沒想好怎麼解釋。
已到深夜時分,天氣漸冷了,飄過來幾朵烏雲籠罩了圓月。
夜風颳了起來,驅散了溫泉的暖意,捲起地上的殘竹葉,彎旋地撲在兩人身上。
蕭弘霖怕他著了風寒,說道:「先回去寢房吧,回去再跟你解釋。」
許歲寧勉強提起嘴角,笑了笑,道:」你無須對我解釋什麼,反正肯定有你的理由,送我回去休息吧。」
蕭弘霖把他扶回到寢房,稱自己先去廚房弄點薑湯來。
許歲寧看了眼他離去的方向,方才想起的事過於混亂,讓他驚駭無比,閉眼深吸了幾口氣,又掐了自己幾下,方才平復下來。
蕭弘霖在廚房熬了點薑湯,端過來寢房,敲敲門,說道:「我進來了。」
「進來吧」,蕭弘霖覺得他今晚情緒很低落,把薑湯端進來放在餐桌上,望向許歲寧。
此時許歲寧已經換上乾淨的白色裡衣,在柜子前背對著他,緩緩擦拭著微卷的頭髮。
蕭弘霖拉他過來坐下後,開口道:「我母妃麗妃曾受皇上寵愛,但是是外族人,沒有朝臣支持,又因受寵內惹貴妃不悅。她病逝後我被撫養在貴妃膝下,為避皇儲紛爭禍亂,我才央求離宮修行。」他低下頭去。
許歲寧喝了幾口薑湯,抬眼盯著他,半晌,問道:」既然你身在皇宮,今日許是在參加中秋宴會,你從何得知我練功出了差錯?「
「我,我在這裡有眼線。」蕭弘霖知道他觀察力敏捷,說出了自己早就醞釀好的說辭。
「好吧,相距百里,你這麼快便到了。哥哥,你監視我做什麼?」許祈煥語氣冷冷地問道。
蕭弘霖在桌底下輕捏著手上的戒指,那是多年前師父給他的一個秘寶,取一人之血滴入戒指中,戒指發燙明滅,可知對方性命遇險。只道:「無他,我擔心你們遇險罷了。」
許歲寧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師父說我到了可以下山歷練的年紀了,明日我隨哥哥回去吧。做你侍衛,護你周全,助你成事。」說著這些忠誠之話,心裡想的卻是另一番光景。
蕭弘霖猛然抬起頭來,拒絕道:「不行,皇宮兇險,你不能去。」心道,畢竟已經欠你夠多了,再出什麼事,我接受不了。
許歲寧語氣堅定地道:「只是侍衛而已,近年來我行事愈發沉穩,哥哥對我可是有何戒備?還是覺得我不可託付?」
蕭弘霖無奈答應,只囑咐了好幾句,若有兇險,必得聽他指令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