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實在不像秋天,田裡的穀子還沒打,霧就很濃,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一個二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寨裹得嚴嚴實實,不露半點影子。偶爾刮來一陣風,撕走幾片霧,留下一點空隙,只有這時,才可以看到幾處影影綽綽大瓦房的輪廓。這個小村莊叫牛頭寨,座落在滇中高魯山的半山腰上,大包幹以來,牛頭寨家家分到田地,結束了忍飢挨餓的歷史,喜事一件接一件,這不,剛進秋天,還沒入冬,劉寡婦家就嫁姑娘,是開春以來牛頭寨的第一件婚宴大喜,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山坳中迴蕩,村寨傳出喜慶的歡聲笑語。
「我的糯萍好女兒,今天你出嫁了,娘有萬般不舍,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你就把這玉手鐲戴上吧,它會保你一生幸福的!」劉寡婦深情的對女兒說。
劉寡婦邊抹眼淚邊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紅布包裹著的東西,她一層一層剝開紅布,露出了一隻翠綠色的玉手鐲。
「這是你外婆在娘嫁你爹時送我的,娘命苦,做粗活,一直沒捨得戴,但願我的女兒命好,可以天天戴上它,快快活活過日子。」劉寡婦嘴裡說著,雙手麻利地就把玉手鐲戴到糯萍的左手上。
糯萍長得水靈靈的,膚白貌美,豐滿可人,那白晰的手腕上戴一隻翠綠的玉手鐲,真是美到極致,參加婚禮拜堂的女孩子們無不羨慕不已,和糯萍一同跪在娘面前的新姑爺更是一臉得意與興奮,糯萍用右手撫摸著左手的手鐲,小聲抽噎,眼淚在漂亮的臉蛋上成曲線滑落,滴在新娘的紅裝上。
八十年代農村的婚宴是很熱鬧的,貪吃的懶漢可以喝上十里飄香的燒鍋酒,少不更事的孩童可以吃上令人兩嘴冒油的大肥肉,有一個小弟弟一手拿著雞腿,一手拿著筷子插丸子,小嘴嚼個不停,時不時還拿起汽水飲料咕咚咕咚喝個不停;還有一個村中的老頭吃相更是誇張,他左手拿著碗,右手拿著筷子,滿是油膩地捏著排骨在啃,口水拉出長長的絲不斷滴在腳邊一大堆骨頭渣渣上,形成一灘水。
負責叫客的謝老頭是牛頭寨的能人,他音高拔調:「來來來,這裡有三個位子,外戚遠客先坐,本家近鄰朝後……好嘍,人齊上菜,小伙子們麻利點,菸酒跟上!」謝老頭肥厚的臉頰隨著聲線上揚而抖動,強大的氣門噴湧出驟雨般的唾沫星子,用近乎爆破的聲音叫客張羅宴席,安排座次,迎來送往,把個酒席調度提熱熱鬧鬧。
新郎新娘感謝地到謝老頭那一桌敬酒,新娘手端酒杯,那隻翠綠手鐲格外醒目。謝老頭高興得開嗓:「新娘俏,手鐲好,嫁個幹部樂逍遙,花開富貴孫滿堂,明年這幾天娃娃叫爹娘!」他三言兩語,把個婚宴撩起了一浪又一浪笑聲,新郎被誇是個公家幹部,矮小的身材站得更直了,顯得身上的滌卡面料中山裝還算筆挺,略顯蒼老的頭顱抬得更高;新娘似乎有一點點害羞,不敢直視他人,好在嘈雜聲混成一片,嘻嘻哈哈一陣就隱藏了尷尬。
糯萍從小就乖巧懂事,三姐妹中數她最出彩,在學校中懂禮貌,成績好,家中老屋正堂那堵舊牆上貼滿了她的獎狀。放學回家,她就會搶著挑水掃地做家務,還幫父母下地找豬草,整個牛頭寨無人不伸大拇指夸:姑娘長大定能嫁個好人家,父母聽到村中的人都表揚自己的長女,心裏面也樂開了花,在被縣一中錄取上高中時,父親還親自動手,拿出多年做木匠的家什,為自己的女兒打了一個木箱子,用單車帶著行李高興地送到縣一中上高中。
正當全國老百姓心裏面對未來致富充滿憧憬之時,牛頭寨也不例外,在「鄉鎮企業異軍突起」的召喚感染下,糯萍爹加入了村辦企業「一滴香榨油廠」,建廠初期需要下石腳建廠房,石料要從水庫對岸的石山中取,用漁船載過來用,來回得五六公里水路,沿途須經湖心10多米的深水區。鄰居家有一隻連高明的木匠都會搖頭皺眉的小船,一直斜躺在水庫邊枯草旁,糯萍爹一大早就約上鄰居叔叔一起划槳搖上這艘小舊船到對岸載石頭。兩三小時工夫,小船載上石頭往回趕,到了湖心最深處,天空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水面風浪肆虐,浪濤翻湧,小船不斷碰撞,隨波跌宕,船幫子上一塊木板被風浪打折,巨大的水柱從船幫噴射而入。萍萍爹和鄰居叔叔開始慌亂起來,他們先是急忙從船上搬石頭丟到水庫里,命懸一線之際,他倆是何等的緊張,越搬石頭,船越下沉得厲害,僅僅幾秒鐘,水已經淹沒腰身。
「快拔槳栓,緊緊抱住大槳,不然就完了,快!」鄰居叔叔一臉恐懼向糯萍爹大喊。
鄰居叔叔邊喊邊用力把他的槳拴從船上拔起,然後死死抱住木槳在水裡掙扎大呼「救命、救命,快來人哪!」
糯萍爹在慌忙中試著好多次拔他的槳栓,可多次都無法拔出來,槳栓把他的木槳死死卡住,木槳也隨同這葉可憐的破扁舟沉到水庫底。糯萍爹開始撲騰撲騰在水中不斷掙扎,一浪打來把他徹底催毀了,咕嚕咕嚕......無奈地被湖水吞噬了沉到水底,只有那頂戴了半輩子的破草帽還漂泊在水面任風吹雨淋,仿佛在向老天訴說主人的不幸遇難。
鄰居叔叔抱住槳拍打著水面,只有頭部露出水面隨風浪搖擺,木槳的浮力時而支持他掙扎大呼「救命」,時而連槳帶人又被波浪掀翻到水裡,幾番沉浮,渺小無助,求生的欲望支持著他在水裡面繼續呼救掙扎,直到後面同村載石頭的小船來到才把鄰居叔叔救上船。
糯萍爹的屍體被撈起,出殯那天下著更大的雨,棺材被村中幾個大漢抬出牆體裂開縫隙的老屋,踩著泥濘的土路艱難在山間行走。
糯萍娘在棺材前捂著臉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心上人哪,你狠心拋下我們一走了之,叫我們母女四人咋活嘛,我們也不活了,帶我們一起走吧!」邊哭邊用頭撞擊棺材頭,送殯的親戚也跟在後面,哭的哭,勸的勸,才拉住萍萍娘自殘求死的舉動,圍觀的村民聽得心寒,為之感動,鼻子發酸,也抹眼淚,暗哭。
糯萍和妹妹們跟在最後面卻沒有哭出聲響,甚至不相信現實的心裡認為父親只是睡著了,去去還會回來,「你爹去世了,你趕緊像大人一樣哭啊!」鄰居大嬸重重擰了小妹一把臉蛋大喊,小妹疼得「哇」一聲大哭起來,而糯萍臉如灰土,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是「嗚嗚……」哭個不停,這種哭不是大聲大聲的哭,而是靜靜抽泣,不停用手擦眼淚的那種哭,她的的眼淚擦之不盡,這一把還沒有擦乾,下一把已經涌了出來。
逝者如斯,歲月無痕,半年後,大寨村子生活又趨於往日的平靜,在糯萍爹死後,糯萍娘就守了寡,村里人悄悄叫她劉寡婦,當時雖然還是水性楊花的年歲,但苦苦支撐著這葉扁舟飄搖的家庭,她低頭過日子,默默地早出晚歸,栽種收割,絕少和人交往,並不曾有過風流韻事。
周末,糯萍和娘一道去碾米,娘倆把五六袋穀子抬在小推車上往碾米房拉,母親在在前邊拉,糯萍在後邊推,看著母親用力拉著,車把的攀帶陷進了母親的肩膀,母親手扶著車把,還不時摸一下紅腫的肩膀,她的一條腿往前弓著,另一條腿吃力地蹬緊路面,一步、兩步……,看著母親那蹣跚的步伐,糯萍的心好像被針刺了一下,忍不住滴血的疼痛,大腦閃現出對讀書的渴望和害怕離開校園的擔心。
幾畝薄地和一家人的生計壓在劉寡婦肩膀上,劉寡婦過早地傴僂脊背,日益窘迫的家境還是使糯萍不得不退學了,高二下學期那年,她含著不舍的淚花,用自行車帶著那個爹爹做給她的木箱子回家幫襯母親扛起繁重的農活。那一刻,兩個妹妹愣住了,過了好久,小妹先哭了出來,她邊哭邊搖動娘的手,「不嘛,要讓姐姐讀書,她明年准能上大學,不嘛、不嘛,娘!」母親抹了抹淚,背過身去,哽咽道:「是娘無能,造孽呀,我對不起你,我的糯萍乖女兒!」
糯萍回到家裡做農活,每天天不亮,她就會睡眼惺忪地起床,扛著農具,踏著霧霾,忙碌於溝迴路轉的梯田間,直到晌午,回家生火做飯時,繞道路經小學校,聽到教室里傳出郎朗書聲,常常是邊聽邊流淚,日子就這樣水一般平靜地流淌著,漸漸地,糯萍認命了。
大年初五,村子裡面尚有年味,冷不丁地還會聽到田野里孩童的爆仗聲,村頭的梁嬸已有60多歲,她身穿一件黑布繡紅花的絨棉襖,頭戴棗紅兔毛圓帽,一身喜氣來到糯萍家,才進家門就喜笑顏開露白牙。
「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好事到,糯萍娘,你家有喜事啦 !」
「我一窮人家,哪會有什麼喜事,我的梁嬸,快來坐、快來坐!」糯萍娘邊說邊給梁嬸遞了個草墩。
「有人相中你家糯萍啦 ,還是個吃公家糧的幹部呢!」梁嬸笑著說。
梁嬸喝了一口水,接著說:「昨天,我家一個表哥來走親戚,他是剛從煤礦退休的老工人,他有個兒子叫張貴,在縣供銷社做售貨員,快30了還沒有成親,表叔急啊,向我吐露出了一肚子苦水,我想想,我們全村就數糯萍又乖又俏,我就向表叔推薦了糯萍,表叔聽到這樣好的姑娘,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趕緊叫我來問問。」
「是這事啊,這事得問一下糯萍!」糯萍娘邊說邊把糯萍從木樓上叫了下來,梁嬸又細緻地對糯萍說了一遍。
「這張貴大我快10歲,他人啥樣也不知道,我也不好說呀,再說,我家現在的光景,不能只由我娘一個人操勞,我不能丟下這個家嫁走啊!」糯萍向梁嬸說。
「他家只有父子兩人,兩人都是拿工資吃國家糧的,又住在城關鎮,家境殷實著呢,至於小伙子,大是大了點,個子也不高,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管他長相如何,只要能享福就好,嫁給他們家,你家也會得到幫襯過上好日子的。」梁嬸快嘴快語道。
「梁嬸,你叫小伙子來讓他們先見見面再說!」糯萍娘說。
「好好好,明天我就叫他來提親,多好的事,別家還羨慕著呢,你們肯定滿意!」梁嬸媒婆似的揮著手說。
第二天,梁嬸帶著一個男人走進了糯萍家,男人提著一個裝滿糖和酒的提簍,站在糯萍娘跟前,一臉堆笑著說:「孃嬢,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提點糖酒來看看你!」邊說邊把提簍遞給糯萍娘,糯萍娘上前阻攔道:「不用這樣,不用這樣,初次來不用拿東西的!」梁嬸笑著插話:「拿都拿來啦,你就別客氣啦,一點小意思罷了!」梁嬸說著就把提簍接過來放到糯萍家桌子上。
正當一個比自己娘和梁嬸還要矮的男人夾在兩老婦人之間推來扯去時,更能顯得平日個子不高的兩老婦人忽然變成高個兒,糯萍在一邊悄悄觀察了這個男人,矮小墩實,皮膚黝黑,前面的髮際線往後移,略有禿頂,臉上有絡腮鬍。
「張貴,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糯萍!」梁嬸引張貴到糯萍身旁。
「糯萍,你好,你果真和梁嬸說的一樣好看!」張貴高興得那四方的紫膛臉上隱隱約約的麻瘢也泛著紅光。糯萍在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男人面前,心裏面有荒涼,也有尷尬,害羞地低下了頭。
「糯萍,你能嫁給我,我就會把這當自己家,你娘就是我娘,你的妹妹就是我妹妹,我會照顧好這個家的!」張貴向糯萍激情表白,這幾句短短的表白詞,在一個多年沒有男人的家庭起到了男人頂天立地支撐家業的作用,緩解和滋潤了糯萍多年苦撐家庭經營的心田,加上「國家糧」這個燙人的金字招牌,糯萍心裏面原有的涼意漸漸褪去,又有一絲甜蜜和微妙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