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比生的並不好看。
一張過於平淡的面孔,三白眼,麵包臉,像是一床舊床單,又給人坐了一屁股。
但是21歲的班比,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凌晨的鴨梨日報社燈火通明,人聲嘈雜,熱線電話響個不停。
「喂,伊面那篇報導定下來沒有啊?」編輯阿坤火急火燎地催道,「最後截稿期了阿,大哥!」
「我倒是想交,什麼也拍不到嘛!」狗仔阿陳一攤手,無奈的抱怨道,「你是不知道現在的明星有多雞賊!防的跟什麼似的!根本見不到他出門嘛!」
「哎呀不管啦,頭版先拿大劉女朋友去醫院的照片頂一頂啦,就說倆人疑似搞出人命,去婦產科卸球啦~」
「去,把照片送到主編室!」阿陳沖實習生班比嚷道。
「哦,好!」班比應聲從椅子裡跳起來,手腳麻利的把早就準備好的照片拿出來,向公共辦公區後面,主編梁秋生的專用辦公室走去。
「咚咚。」她輕輕敲了敲門。
「進。」梁秋生溫和的聲音傳出來。
「主編~」班比推門進去,沖梁甜甜一笑,隨後轉身仔細的關好門,「主版的照片用這張,阿陳讓你審一下。」
梁秋生穿著半正式的休閒西裝端坐在辦公桌後,沒有打領帶,頭髮整理的一絲不苟,一天下來,絲毫不見凌亂,高挺的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一雙眼睛依舊神采奕奕。
「唔,大劉的那個新聞是吧,」梁秋生接過照片,掃了一眼,微微晗首,「可以,就這個吧。」
「那…聖誕夜的約會呢?」班比壓低聲音,上前一步,仿佛附在梁秋生耳邊囈語,「我們去哪裡呀~」
梁秋生勾起唇角,笑著瞟她一眼,問「你想去哪?」
「唔,銅鑼灣囉,去旋轉餐廳吃西餐!又能望到海,又有煙火可以看!」班比整個人粘在他身上,一雙眼睛亮亮的,黑色的瞳孔里滿滿映著的都是他,閃著甜蜜雀躍的光。
「好阿,不過我今天有個重要的商務晚宴,走不脫的。不如我們再推後幾天去,怎麼樣?」
「唔~」班比心裡有點失落,可隨即收拾起心情,反正只要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關係呢,「好阿!」她又綻出笑臉。
「我就知道,你這個小丫頭,最識大體了,」梁秋生寵溺地捏捏她還未脫嬰兒肥的臉蛋,「我一會兒送你回家,你等我一下,這邊大概一點就能完事兒。你還在停車場右側那個拐角等我。」
「好阿~」
班比戀戀不捨的從主編室出來,雙手托住緋紅的臉蛋,用力揉了揉,努力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四下看了看,只見辦公室里人影亂晃,忙成一鍋粥,根本沒人注意到她,於是嘴角又忍不住翹了起來,蹦蹦跳跳地回了工位。
狗仔阿陳就坐在班比對面,他30多歲,個子不高,一張曬得黑紅的臉,不修邊幅,胡茬亂竄。阿陳算是班比入行後的師傅,而她的工作就是和狗仔對接的內勤。此時稿子已經定了,基本沒有狗仔的事了,可以回家了。阿陳見她還在椅子上呆呆坐著,隨口問道:「你怎麼還不走?」
「我。。。」班比忙抽出幾個文件夾,擺在桌子上,嘩啦啦翻著,假裝研究她的新聞稿「我再整理一下這些稿子。」
「切~我看你是沒人約吧!喂,行情不好也不要賴在公司里浪費電阿~多學學人家阿珍嘛~」阿陳目光瞟過去,眯著眼笑嘻嘻地說「你看看人家阿珍,頭髮長長的,溫溫柔柔的,連說話都從來不會大聲,多有女人味,嘖嘖~」
「阿珍當然好囉,那你還不趕緊追,晚了可就排不上號囉!」
「唉,可惜我已經被套牢了,晚嘍~」
「知道就好,老老實實供你的樓吧!哈哈」
班比和阿陳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眼睛卻始終瞟著牆上那座大掛種。
滴答、滴答。
分針吃力的一個小格子、一個小格子的爬著。
班比瞟了一眼,又瞟一眼——
什麼?怎麼才只過了兩分鐘?
堪堪捱到12點50,班比一陣旋風似地刮出辦公室,直奔停車場飛去。她疾跑過停車場入口,往石牆拐角處的電線桿後一繞,仿佛躲進一個天然的凹洞,這裡是絕佳的藏身之處,除非走這條路的人回頭,不然很難發現她。
香灣的夜正是最精彩的時候,街道上依舊車水馬龍,大片的棕櫚葉在潮濕的晚風中愜意的婆娑著,時髦女郎的鑽石耳墜只那麼璀璨的一閃,紅底鞋驚鴻一瞥,便已鑽進另一輛瑪莎拉蒂揚長而去。這座得天獨厚的海島地處南部,與大陸隔海相望,終年溫暖,即使是在聖誕節,氣溫也有20度。可是班比在外面等得久了,一直給晚風吹著,不免覺得有些冷,於是抱著肩膀,又把身子往角落裡縮了縮。她躲了一會兒,又擔心錯過了梁秋生,便探出頭悄悄向路口張望,就這樣反反覆覆,終於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時候,才看到梁秋生那輛熟悉的銀色奔馳從轉角處駛出來。
班比立刻從角落裡衝出來,直衝到車門邊,熟練地開門,跳上車。奔馳車幾乎未做停留,便一溜煙消失在夜色中。
「哇,好刺激~好怕被人發現~我的心現在還在咚咚跳!」班比捧著胸口哈哈笑道。
梁秋生莞爾,「還不是怕給你招惹流言裴語,你呀,就快轉正了」
「我當然知道啦,你最疼我了~」班比無尾熊似的黏過去,抱住他一隻胳膊,枕在他肩頭,「剛才阿陳還笑我沒行情,沒人追呢,哈,真想現在就告訴他,嚇死他!哈哈哈~」
班比盡情笑了一會兒,笑過後卻嘆了一口氣,「唉~不過,只能再等等了,等我有拿得出手的頭條。你知道的,我每天工作都很勤力,就是不想別人說我配不上你!等我拿下一個頭版頭條,我們就公開!好不好?」她抬眼望著梁秋生筆挺的鼻樑。
「好阿,我看好你,」梁秋生側過臉,親昵的在她鼻子上蹭了蹭。
車子很快駛到班比家的巷子口。劏房樓區的弄堂太窄,橫七豎八地堆滿雜物,還有支出來的各種置物籃和晾衣杆,車子不好進,班比每次都體貼地讓梁秋生送到巷口就好。
「抱歉,寶貝兒,聖誕夜不能陪你,」梁秋生捧住班比的臉,輕聲呢喃。
「沒關係的~秋生,」班比眼裡泛著水光,聲音嬌柔軟糯,仿佛清晨的最後一縷美夢,「我會想你的~時時刻刻,整夜整夜~」
梁秋生的吻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百轉千回。
兩個人纏綿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捨的分開。班比整理好衣服,推開車門,只覺得身上一絲力氣也沒有,腳踏在地上,仿佛踩在棉花上。
「明天見~」她沖梁秋生揮揮手,直到他的車看不見了,才慢慢轉過身,拖著步子,向巷子深處走去。
聖誕夜的劏房區沒有一絲節日的氣氛,破敗的唐樓在日復一日的油煙里浸的黑黃,空氣里一股酸臭味混合了灰塵的腥氣,無處不在,令人作嘔。
每天掙扎著討生活的人們,與平日一樣,一臉麻木地奔忙著。
這個奢侈的節日本就與他們無關。
寒冷讓班比清醒起來,低頭疾走進樓道。剛一進鐵門,就聽到尖利的打罵聲和女孩子歇斯底里的哭聲在樓道里迴蕩。
對門姓張的那家人又在打孩子了,她心想。果然,一爬上三樓,就見張家的門大敞四開著,一個披頭散髮的胖師奶正把一個十二、三歲,黑瘦的女孩子往外搡:
「滾,你給我滾!你這個喪門星,我養你有什麼用,就會吃吃吃!我養你還不如養條狗!養條狗還會對我搖尾巴!」
看來今天是小女兒倒霉了,班比想。對門這家人,每天不是吵架就是打孩子,一言不合就砸鍋摔盆。劏房隔音又不好,她時常半夜被突然一聲巨響驚醒,懵在對罵聲中好一會,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一把拉高被子蒙住頭,認命的接著睡。
班比低頭只做看不見,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可是那胖師奶張嬸堵在過道上劈頭蓋臉的打人,劏房樓道又窄,女孩子邊擋邊躲,幾次把班比撞開。班比皺著眉閃在一邊等機會,不耐煩的向對面屋裡瞟了一眼,見黑洞洞的沒開燈,大概是為了省電,只有關公像前的紅燭台幽幽的亮著,紅光像血一樣,流了半間屋子。突然,在這血光中,她看見一雙男人的眼睛,呆滯的,赤裸的,掛在一張油膩的臉上,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像惡狗在看一塊流油的肥肉。
班比一驚,猛地推開擋在前面的女孩子,急忙轉身去開鎖,手卻抑制不住的抖起來,鑰匙怎麼也插不進去,試了幾次才勉強打開。她慌忙閃進門,用最快的速度落了鎖,又從門鏡里向外面望了望,見沒什麼異常,這才鬆了口氣。
屋子裡沒開燈,借著窗外的路燈勉強能夠看清。這是一間到處都被塞得滿滿的,衣服報紙雜物幾乎要從頭頂溢出來的小公寓。20平,在劏房裡已算得上是豪宅。廚房緊挨著廁所,一間房被一塊木板隔成「一室一廳」,「臥室」住著媽媽何佩榮和繼父曹凱德,8平的「客廳」里,放了一張小桌子和一張雙層床,拉上帘子,這就是她們三姐妹的臥室。大姐周韻蘭,小妹周韻馨,班比排行老二,本名周韻儀。好在大姐周韻蘭結婚後搬了出去,不然,她還要每天晚上放下立在牆邊的摺疊床,那床用的年頭久了,床板中間是陷進去的,每天早上她都不知是睡醒的,還是腰折了把她疼醒的。至少現在,她的床板是直的。
班比沒有開燈,家裡人睡得早,媽媽要打兩份工,早上去酒樓幫廚,晚上去加油站上工。小妹還在讀書。她上班之後習慣晚歸,為了不打擾家人,從來不開燈。她在勉強能回身的廚房水池邊,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就縮手縮腳地爬上床,輕輕躺下,抱著被子,呼出一口氣。
哦,秋生,梁秋生~她默念著這個名字,甜蜜從心口泛出來,直湧上鼻尖。他的肩膀怎麼那麼寬?他走路的姿勢怎麼那麼好看?他看我的目光怎麼那麼溫柔?秋生,秋生,你怎麼那麼完美?
幸福溢滿胸膛,班比想跳起來旋轉歌唱,卻被狹小的被窩限制了。她連伸直胳膊也不能夠,只好勉強的翻了個身,就又毫無障礙的陷入了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之中:秋生說他要上門來見爸媽,他是要向我求婚嗎?哇,我就要做梁太太了~她傻笑起來。梁太太要每天送梁先生出門上班,還要照顧他們的孩子——我要給他生很多很多孩子——秋生會喜歡孩子嗎?唔,一定會的,男人總是喜歡孩子的——我們一家人,住在一間有大客廳的房子裡,每天晚上坐在餐桌邊,桌子上擺著蓮藕排骨湯、雞汁燉鮑魚——我聽媽媽說鮑魚是最鮮甜的了,唔,再加兩條石斑好了~客廳里的電視吵吵嚷嚷,孩子們跑來跑去,不肯安生,我既要忙著把他們按在椅子上,又要分出神來聽秋生向我抱怨報社的事,還要忙著用鮑魚排骨塞飽肚子,真是兵荒馬亂——唔,生幾個好呢?男孩子如果超過兩個,我可應付不過來,太吵了,但是至少總要有一兒一女嘛,湊成一個好字。
班比越想越甜蜜,越想越興奮,輾轉反側地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終於漸漸模糊,卻仿佛又做起夢來。迷朦中,她牽著梁秋生的手,兩人歡笑著走回家,她掏出鑰匙打開門,眼前那個明亮的乳白色公寓卻突然不見了,他們的家又變回了劏房,阻暗的,逼仄的,黑黃的,泛著油膩的,讓人喘不過氣來。她嚇壞了,急忙轉頭去向秋生求救:
「秋生!秋生!」她喚他。
可是身後空蕩蕩的,哪兒還有梁秋生的影子?
「秋生!秋生?」她撕心裂肺地喊著,急切地找他,在哪裡?他在哪裡?狹小的樓道黑沉沉的向她壓過來,她拼命想要逃,卻怎麼都找不到出口,慌不擇路,想衝下樓梯,卻一腳踏空:
「阿!」
班比一下子醒了。只聽見鬧鐘炸了般叮鈴鈴響個不停,也不知響了多久。她抓起來一看,糟糕,睡過了,要遲到了。她忙不迭地抓起衣服,向巴士車站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