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紀燃一言不發,轉身回了房間。
路上,他的手機響了無數遍,都是紀老夫人的助理打來的。他把號碼拖黑,對方又用陌生號碼打來,紀燃乾脆關了機。
房間沒開燈,窗簾緊閉,屋內光線昏暗。紀燃把手機隨手丟到了桌上,整個人都躺到了床上。
他臉埋在枕頭裡,直到快窒息,才別過臉,呼吸新鮮的空氣。
秦滿停好車,沒急著進屋。而是拿出手機,先給劉辰打了個電話。
「手續過兩周在辦。」
沒想到又出了變故,劉辰先是一愣,然後小心翼翼地說:「明白。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他淡淡道:「不用,私事。」
掛了電話,秦滿才轉身進屋。他打開臥室的門,看到裡面躺著的人,坐到床頭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揉上癮了?」紀燃感受著他掌心的溫度,許久才蹦出這麼一句。
秦滿應得自然:「嗯,很軟。」
紀燃沒應。
他回家路上細細品了一下。
他發覺自己根本不難過,他甚至想,就算紀國正剛剛死在手術台上,他恐怕也只剩下一種情緒——
不甘。
趙清彤還沒有沉冤昭雪,她被眾人唾棄,離世這麼多年,到現如今還要被別人翻出來指指點點……
給其他人造成了這麼嚴重的傷害,沒道理這麼輕鬆就撒手離開。
秦滿側身躺到他身邊,陪他沉默著。
片刻,身邊的人突然問:「你以前聽到的是什麼版本?」
秦滿挑眉:「什麼。」
「關於我和趙清彤的事。」紀燃轉過臉來看他。
秦滿猶豫片刻,還是照實說了:「我聽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紀燃問:「你信嗎。」
這話一出,紀燃自己也愣了愣。
自從他懂事以來,就從來沒有在乎過別人的想法。只要對方沒犯賤,不在他跟前說,其餘的他都當做是耳旁風吹過,無關痛癢。
他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來肯定。
但此時此刻,他卻迫切地想知道,秦滿是怎麼看待他的。
秦滿:「我……」
「算了。」紀燃打斷他,又把脖子扭了回去,「你別說,當我沒問過。」
「我最初聽見你名字的時候,根本沒往心裡去。」秦滿失笑,嘴邊沒停,「當時在忙著考試,哪有精力去關心別人的事情。」
紀燃悶聲:「讓你別說了。」
「後來第一次見到你,是在食堂?你穿件校服,瘦得像猴。」
「你才像猴,你全家像猴。」
「……行,我像。」秦滿垂眸一笑,「那次之後,我就經常撞見你跟別的同學打架……」
紀燃氣道:「那是他們自己來招惹我!」
「我知道。」秦滿無奈,「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
「我見你跟別人打架,最後那些人都討不到好。」
廢話。那群連打人都磨磨唧唧的慫蛋,哪個打得過他?紀燃在心裡埋汰著。
「每次你囂張的離開之後。」秦滿撐著下巴,低聲一笑,「總是偷偷藏起來哭?」
紀燃表情一僵。
「還總喜歡跑去學校後山那顆榕樹,就坐在樹枝上抹眼淚……」
紀燃:「……你放屁。」
「偶爾老邢管得嚴了,你出不去。就會去旁邊那棟還沒啟用的教學樓。」
「……老子沒有。」
「最喜歡的教室是四樓走廊盡頭的那一間。」
「高二上學期,你跟人打完架,還在路邊撿了只狗。它好像是被人虐待過,一直不肯跟你走,你就在那守著,等寵物店的人來了才離開的。」
「然後每周五放學,你都會去寵物店看他,直到他被人領養走……」
「……」紀燃騰地起身,因為被說穿,耳根子都紅了,「你他媽,你跟蹤我?!」
秦滿忍笑:「我說我都是碰巧撞見的,你信嗎?」
「我信個鬼!」
「那就是了。」秦滿理直氣壯,坦坦蕩蕩,「我就是個變態。」
紀燃被他的無賴驚著了。
他實在沒辦法想像——每天面無表情、淡薄冷漠的學習機器,竟然會在每天放學之後,偷偷摸摸跟在自己身後。
「我見過你很多面。我比誰都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秦滿道。
紀燃啞然,怔怔地看著他。
半晌,他喉結微動:「你真是個……馬屁精。」
秦滿輕笑了聲,剛想說什麼。
「其實趙清彤她——」紀燃咬著牙,猶豫片刻,「她也沒有別人說的那麼壞。」
這是紀燃第一次向別人說趙清彤的事,以往就連程鵬,也只知道其中的一小部分。
故事很簡單,無非就是一場酒局中,大老闆喝醉了酒,仗著醉意,奪了一個女明星的清白。
發現女明星懷孕,經紀人第一時間聯繫了大老闆,老闆下了墮胎的指令,女明星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咬牙鬧到了老闆家裡。
老人看中孩子,跟正宮再三商議,對方終於點頭。於是女明星退出娛樂圈,不顧流言蜚語把孩子生下,在謾罵歧視中堅強地把孩子撫養長大,最後遭遇車禍離世。
一個女人的青春年華,寥寥幾句就結束了。
秦滿聽完,嘴邊的笑意已經收得差不多了。他沉默半晌,問:「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她有寫日記的習慣。」紀燃頓了頓,「紀國正他封口封得很徹底,雖然現在我手上沒有證據,但做過的事就一定會有痕跡,我會找到的……」
「我信你。」秦滿打斷他。
他安撫似的揉著紀燃的後脖頸,「只要你願意跟我說,我都信你。」
紀燃嘴還微微張著,他看著眼前的人,好幾句話在嘴邊游移,最後只是輕輕吐出一個音節。
「……嗯。」
已經是晚上九點,兩人都沒吃晚飯。
「我去煮點面,應付一晚。」秦滿坐起身,見身邊的人還閉著眼,道,「你先忍忍,吃完再睡。」
待門關上,紀燃才慢吞吞睜開眼。
他用手撐著坐起來,拉開衣櫃,打開裡面藏著的保險箱,從最深處翻出一本淡藍色的日記本。
本子已經有些年歲,紙張幾乎被寫滿了。是趙清彤的筆記本。
前中段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日常,記錄著趙清彤生活的瑣事,其中入圈、拍戲、小有名氣,不過是幾頁間的故事。
直到某頁,原本清秀娟麗的字跡突然變得繚亂,女人緊張而害怕的記錄著她生命中的重大事件,還能看到筆墨被淚水暈染開的痕跡。
再往後翻幾頁,紙張上多了一張b超照片。
「謝謝你來到我的世界,感恩。」
照片底下,一行字整齊小巧,能看出她一筆一划,寫得特別認真。
紀燃坐在地上,背脊抵著衣櫃,緊緊盯著這行字。
他已經三年沒翻開它了,再打開,卻還是覺得熟悉。
在遇到紀國正之前,趙清彤是個很安靜的人。她似乎不太會和別人相處,經常在日記上寫出自己的苦惱。
懷了紀燃後,她就成了一個寂寞的人,她的日記里不再出現任何一位陌生人。
「害喜反應很大,去醫院檢查,醫生說是我的體質問題。不知道會不會對孩子有影響。擔心,祈禱。」
「寶寶踹我了,第一次胎動,紀念一下。」
「洗澡時摔了一跤,在地上坐了十多分鐘都沒能站起來,好害怕。」
……
「生了,男孩,他的助理來看了我一眼,助理然後告訴我,他給孩子取了名,叫紀燃。」
「小燃今天反覆發燒。」
「小燃學會叫媽媽了,開心。」
「小燃成了少先隊員。」
「小燃最近總是摔傷,這幾天得去南山拜一拜菩薩。」
從這一頁起,日記又迎來了一個小轉折。
從這裡開始,往後每一頁都有趙清彤的淚痕,每篇日記間相隔的日期也越變越長——
「小燃被同學欺負了,他滿臉都是傷,還要幫我擦眼淚……我好沒用。」
「今天,第一次和小燃吵架了。他說我是不負責任的大人,我覺得他說得對,我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有什麼資格去養育一個孩子?」
「小燃奶奶今天找我了,說是要送小燃出國,我沒答應,這是我第一次和那家人吵架。我好自私,明知道他在我身邊過得不好,可我還是想留下他。」
「今天,他約我出去見面。我和他已經十多年沒見面了,有些害怕,怕他又想把小燃送走。但是我不會妥協的。」
日記到這戛然而止。
就是這一天,趙清彤在路上發生車禍,再也沒回來。這本日記也隨著主人的離去,完美地隱藏在了枕套中。
紀燃沉著臉,煩躁地把日記本合上。因為翻頁的動作維持太久,後面有幾頁已經高高翹了起來,紀燃垂眼,猝不及防地在眾多白紙中間,看到了一行小字。
他一愣,快速翻到那一頁——
「他是暴雨後的彩虹,是災難後的新芽。」
「也是上帝給我的禮物。」
「我永遠愛他。」
上面沒署名,沒留日期,也沒說清楚「他」是誰。像是日記本主人一時興起的摘抄。
紀燃怔怔地看著這一頁,幾秒之後,他把日記本緊緊抱在懷裡,鼻子驟酸,眼眶霎時間被染紅,低低地嗚咽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