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首輔這句話說完後,乾清宮鴉雀無聲。姚太后啞著嗓子,反問:「你讓哀家,準備什麼?」
楊首輔耷拉著眼睛,一動不動盯著金磚上的縫。乾清宮的磚並不是金子鑄的,而是御窯用特殊的黏土燒制,打十塊,只留一塊,這樣耗費下來,一塊磚的造價不低於同等大小的黃金,說是「金磚」名副其實。聽說這樣的金磚十分堅硬,就算下面人挖地道,用最鋒利的匕首撬,也撬不動任何一條磚縫。
帝王家的人如此害怕外人進宮殺他們,卻忘了,動殺手的,往往都是自己人。就算鋪了再厚的金磚,又有什麼用呢。
皇帝落水確實很巧合,但是出去玩是皇帝自己說的,落水時身邊帶著的是自己人,回來後,皇帝在太醫院和內閣眼皮子底下越病越重,期間假手湯藥飲食的,也全是姚太后安排的人。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場不慎落水,感染風寒,最後病情惡化,危及性命的悲劇。這樣的悲劇每天每地都在發生,唯一不尋常的,就是此刻皇帝的叔叔靖王在京城。
巧合嗎?是很巧合。但是有什麼證據呢?姚太后非常懷疑皇帝是中了毒,為此她換了一波又一波太醫,甚至偷偷帶民間的郎中進來看過。然而無一例外,所有人都說皇帝風寒犯肺,不幸拉出陳年舊疾,能不能熬過全靠天意。
風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平時好好的一個人,得了風寒沒幾天就死了這等事,實在太常見了。姚太后只是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已經給自己的兒子準備過後事了,現在,又要輪到孫子了嗎?
白髮人送黑髮人,足足兩次啊。
姚太后深深地扶住額頭,她這些年來保養得宜,無論什麼時候都優雅從容,不慌不忙,現在,姚太后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垮了,臉上露出深刻的皺紋。楊首輔這時候才發現,原來,姚太后已經這麼老了。
楊首輔人老成精,知道他該告退了。楊首輔輕輕退了兩步,腳步頓住,官袍下擺的仙鶴輕悠悠晃了兩下。楊首輔知道說這些話很不討好,但是,窗戶紙總是要有人捅破的,他若不說,就沒有人能說了。
楊首輔垂著眼瞼,輕聲道:「太后娘娘,節哀。國不可一日無君,您也該考慮以後的事情了。」
皇帝死了不要緊,誰接下來繼承皇位,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皇帝年輕貪玩,沒有留下子嗣,先帝孝宗也沒有其他兒子。按照禮法,遇到這種情況,就該從世宗的那一代找。
世宗眾多兒子中,長子孝宗、次子襄王、三子滕王皆已亡故,按照繼承順序,接下來該輪到靖王了。
正好,靖王如今就在金陵。
楊首輔點到即止,說完後也不管姚太后聽到沒聽到,輕聲告退。
唐師師本來覺得自己的日子就是安逸養胎,逗弄兒子,時不時拿佛珠裝一裝擔憂聖躬。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她的生活突然變了。
京城裡的氣氛莫名緊張起來,趙承鈞越來越忙,王府里的人走路越來越快,她和孩子的院子外甚至開始增添守衛。唐師師這幾天沒有出府,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她感覺到,好像有大事要發生了。
這時候唐師師心驚膽戰地想起來,這些天,好像一直沒聽到皇帝痊癒的消息。
唐師師心裡咯噔一聲,她想到這件事背後代表的含義,渾身血液都涼了。她破天荒冒著被發現的風險,從箱底翻出原書來,打開看最新的章節。
可惜這本書已經沒多少參考意義了,按書中的時間線,現在她們還在西平府。周舜華剛剛和盧雨霏鬥法獲勝,並且被診出有孕,靠著孩子一舉翻身,被提拔為側妃。
另外,書中沒有唐師師的擾動,暖香丸一事並沒有被人勘破,周舜華也不需要靠謊稱懷孕來自保,她公布消息時,是真的有孕。
而現實中,暖香丸被趙承鈞公之於眾,當時周舜華為了活命,只能說自己懷孕。撒了一個謊,之後就要用無數個謊言彌補。以她完全平坦的肚子裝懷孕,可不是淪為群嘲,等後面她真的懷孕時,也沒法說明真相了。
一旦給眾人留下說謊的印象,就再也沒法扭轉口碑了,甚至連累趙子詢的形象也大為受損。真是一步錯,步步錯。
除此之外,封側妃的時間和地點也不對,現實中唐師師和趙承鈞突然被召往金陵,唐師師為了挑撥周舜華內鬥,早早封她為側妃。同樣是側妃,但一個是靠計謀和孩子贏來的,一個是被動接受,意義當然完全不同。
唐師師算算時間,發現周舜華書中和現實中懷孕的時間是一致的,而她被封為側妃,雖然前後時間有細微的差別,但結果並沒有出錯。唯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這次周舜華惹惱了趙承鈞,被杖責流產了。
一切有跡可循,又讓人不可捉摸。
唐師師往後翻目錄,發現目錄中全是妻妾鬥來鬥去。唐師師大致一掃,不外乎是今天這個丫鬟想爬床,明天那個美人想給周舜華下藥,全是些勾心鬥角的瑣事,沒有任何關於時局的反映。
看周舜華懷孕的進程,直到她孩子兩歲,他們一家都依然居住在西北。所以,在原書的劇情中,至少三年後,趙承鈞才起兵造反。
如今,這一切都提早了,而且發展走勢完全不同。如果書中的皇帝是病死,按照禮法,下一個皇位繼承人就是趙承鈞,趙承鈞根本沒有必要造反。所以,原書中造反的節點,極可能是皇帝有了子嗣。
唐師師完全呆住了,她靠在箱籠上,許久回不過神來。外面的丫鬟很長時間沒聽到唐師師的動靜,有些害怕,問:「王妃,您在裡面嗎?」
「我在。」唐師師將書合攏,重新塞回衣服下面,說,「我一個人安靜一會,你們不用伺候了。」
丫鬟們見唐師師沒事,鬆了口氣,應諾道:「是。」
唐師師將一切恢復原樣,她在地上走來走去,實在靜不下心,就去梳妝鏡前梳頭髮。她盯著銅鏡中的人影,眼中的光芒時明時滅。
原書中皇帝沒有落水,也不是病逝。那麼現在,皇帝為什麼會發燒到生命垂危?
唐師師不敢想。她剛拿到書的時候雄心壯志,大放厥詞要當太后。無知者無畏,就是因為她不懂太后、皇后這些字眼代表著什麼,所以才無所畏懼,什麼都敢說。隨著她離王權中心越來越近,唐師師也越來越明白,一將成萬骨枯,皇座之下皆是累骨,那些至高無上的榮光背後,到底意味著什麼。
唐師師拿起梳子,她本來想整理頭髮,可是她嘗試很久,梳齒卡在頭髮中,手指不斷顫動,竟然都梳不下去。
唐師師原本吃好睡好,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失眠過。但是經過這天后,她晚上開始睡不著了。她時常睡著睡著,就會驚醒。唐師師睜開眼,發現一切只是場夢,她長長鬆了口氣,但是等她坐起身時,卻發現身邊的被褥是涼的。
慢慢的,趙承鈞連向唐師師掩飾痕跡、欺騙她一切如常都做不到了。皇帝落水的第二十一天,趙承鈞一整天不在家,當天晚上落鑰時,他沒有回來。
唐師師心裡咯噔一聲。丫鬟們也感覺到京城氣氛不太對,她們見唐師師臉色不好,安慰道:「王妃,王爺應該在外面參加宴會,來不及趕回來。王妃莫要擔心,等明天王爺就回來了。」
這話與其說丫鬟在安慰唐師師,不如說她們在安慰自己。唐師師心知肚明,如今皇帝病重,金陵里哪戶人家有膽子,又有心思舉辦宴會呢?
趙承鈞從不會不告而別,除非是來不及。
唐師師手都冷了,卻還勉強笑了笑,頷首道:「沒錯。讓人在門口好生看著,如果王爺回來,立刻進來通報。吩咐廚房準備好醒酒湯和熱菜,萬一王爺回來,也有東西暖胃。」
「是。」
唐師師吩咐完後,看著外面暮色靄靄的天空,頭一次覺得自己無事可干。以前有趙承鈞時,她從來不覺得晚上難熬。照顧趙子誥,說家長里短,安排明日的菜單……她總覺得一眨眼,時間就飛沒了。
現在,唐師師無事可做,只能去看孩子。她陪趙子誥玩了一會,很快趙子誥打哈欠,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唐師師見狀,只能讓奶娘抱趙子誥下去睡覺。
唐師師又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還是閒得發慌。丫鬟們見唐師師情緒低,提議道:「王妃,你今日累了一天了,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今日早早歇了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唐師師嘆了口氣,說:「備水吧。」
唐師師沐浴後,丫鬟拿來巾帕,給她擦頭髮。唐師師坐在榻上,心神微微飄遠。
往常,都是趙承鈞給她擦頭髮的。入夜後,正房裡也沒有這麼多奴婢。
原來丈夫不回來睡覺,是這種感覺。
唐師師不由嘆氣。丫鬟聽到,以為自己拽痛了唐師師頭髮,慌忙跪下請罪:「王妃恕罪。」
「沒事。」唐師師對丫鬟揮揮手,說,「我自己來吧,你們都下去歇著吧。」
丫鬟們面面相覷,目露遲疑:「王妃……」
唐師師看起來很堅決,擺手說:「下去吧。」
「是。」丫鬟們應諾。她們將擦頭髮的用具放在檀木几上,輕手輕腳退下。唐師師拿起乾淨的帕子,才擦了兩下就覺得手累。她頭髮為什麼這麼長,以前見趙承鈞擦頭髮時,沒覺得這麼累呀?
她拎起自己半乾的頭髮看了一會,既不想叫丫鬟回來,又不想讓自己累著,隨後將頭髮一拋,打算就這樣睡覺。反正房間關了窗,不會著涼的。
唐師師披著長發上床,她躺在被褥里,發現整張床大的出奇,她剛才不小心磕到手肘,都沒人來安慰她。唐師師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委屈,她翻來覆去滾了一會,慢慢睡著了。
今夜不知何故,唐師師總覺得很冷。半夜中她突然被驚醒,睜開眼後發現四處皆黑,影影幢幢。唐師師躺在床上反應了好一會,才意識到她在王府,趙承鈞今夜沒有回來。
唐師師不由搓了搓胳膊,怪不得,她就說為什麼這麼冷,原來是胳膊放到外面了。原來她以前沒被凍醒,全是因為有趙承鈞給她拉被子。
唐師師不知道為何睡意全無,她慢慢坐起來,盯著黑暗中的帷帳發呆。外面守夜的丫鬟聽到動靜,輕輕敲門:「王妃,您醒了嗎?」
「是我。」唐師師應道,「我沒事,醒來喝口水,你們繼續歇著吧。」
丫鬟聽到果然是唐師師起來了,擒了一盞小燈,披衣進來給唐師師倒水。丫鬟將水放到唐師師手心,離開時接觸到唐師師的手指,驚訝道:「王妃,您的手為什麼這樣涼?」
「剛醒來的緣故,過一會就好了。」唐師師沒當回事,問,「誥兒呢?」
「小郡王好好睡著呢。」丫鬟站起身,說,「王妃您等著,奴婢這就去找湯婆子來。」
唐師師正要說不必,忽然聽到後殿傳來孩子啼哭的聲音。小孩聲音尖利,哭聲穿透性極強,唐師師嚇了一跳,立刻掀被子下床:「誥兒哭了?怎麼了,他為什麼突然哭了?」
為了方便照顧,趙子誥就住在唐師師和趙承鈞主院後面的配殿裡。唐師師攏了件披風,匆匆往後殿去。奶娘正抱著趙子誥哄,突然看到前院燈亮了,王妃帶著人過來,連忙道:「參見王妃。王妃,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奴婢該死,但是小郡王以前都好好的,今夜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大哭。」
唐師師親手接過趙子誥,柔聲哄道:「娘親在這裡,誥兒不哭。」
唐師師抱著趙子誥走了兩圈,他的哭聲慢慢停息,但還在輕輕抽噎。奶娘和丫鬟見狀,連忙接過:「王妃您肚子裡還有一個,快把小郡王給奴吧。」
唐師師現在還在安胎,不能用力,她沒有執著,順勢將趙子誥轉讓給奶娘。唐師師看著趙子誥哭得通紅的小臉,問:「到底是怎麼了?他以前從不夜哭,是不是著涼了?」
「不會啊。」丫鬟們摸不著頭腦,「奴婢檢查過好幾遍門窗,絕不會有疏漏的地方,一切都和往常一樣。」
奶娘是民間來的,見狀,她壓低聲音,神神叨叨地說:「有可能,郡王被什麼東西嚇著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師師心中一緊,都不等她發話,丫鬟就冷著臉呵斥道:「放肆,天子腳下,哪有怪力亂神?你再在王妃面前說這些有的沒的,仔細你的皮。」
奶娘也就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正撞了皇家的忌諱。她訥訥低頭,不敢再說一句話。
唐師師瞥了丫鬟一眼,說:「行了,大半夜更深露重,不要說這些火氣大的話。既然誥兒睡著了,那就都回去吧。你們好好看著誥兒,不要再讓什麼東西吵醒他。」
「奴婢遵命。」
唐師師見屋子中沒什麼不妥,就帶著丫鬟出門。她攏緊披風,剛剛跨過門檻,忽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一聲巨大的鐘鳴。
鐘聲悠長,帶著陰濕的寒氣,如水波般一層層往外傳遞。唐師師聽到第一聲鐘鳴的時候就愣住了,接著,第二道鐘聲到來。
深夜鳴鐘,而且是紫禁城的方向。
皇帝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