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了。唐師師頓時方寸大亂,根本聽不到後面的聲音。丫鬟們也慌慌張張地,問:「王妃,怎麼辦?」
怎麼辦,唐師師也想知道怎麼辦,她自己都沒有主意。但是唐師師知道,現在她是王妃,全王府的主心骨,她絕對不能露出慌亂之態。唐師師深吸一口氣,說:「把其他人都叫起來,集中在一塊,不許任何人在外面亂跑。仔細守著門,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來稟報我。還有,把紅燈籠、紅剪紙之類的撤下來,衣服換成素色,喪服暫時不要換。」
皇帝駕崩是國喪,全國披麻戴孝,她們是皇族,守制只會更嚴。理論上皇宮報喪後才換衣服,但是現在喪鐘已響,這些事情已經可以準備起來了。
唐師師的語氣鎮定從容,有條不紊,丫鬟們被這種冷靜感染,也慢慢定下神來:「是。」
丫鬟們跑去安排。唐師師折返回後殿,去看趙子誥。奶娘是民間女子,根本不明白紫禁城鳴鐘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從王府眾人的表情上,意識到事情不對。
似乎,發生了很大的事情。
尤其是唐師師去而折返,讓奶娘更慌了。奶娘抱著趙子誥,哆哆嗦嗦問:「王妃,怎麼燈都點亮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唐師師避而不談,她低頭看了看趙子誥,這個小子安靜時哭得嘹亮,等外面鳴鐘時,他反倒睡著了。唐師師見趙子誥沒有被鐘聲吵醒,鬆了口氣,說:「把他給我吧,今夜他和我去前面睡。」
唐師師說著要接過趙子誥,丫鬟們哪敢讓唐師師抱孩子,趕緊上前搶過。唐師師也不和她們爭,等丫鬟把趙子誥抱穩後,唐師師說:「走吧。把那塊錦被拿過來,外面濕氣重,不要把他凍醒。」
「是。」
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包著趙子誥,把他抱到正房。似乎剛才那一陣啼哭已經花光了趙子誥所有力氣,這次這麼大的動靜,愣是沒把他吵醒。到了正房後,丫鬟們忙著點燈、鋪床、燒湯婆子,趕緊給小郡王換素色衣服。
唐師師換衣後,坐到羅漢床上,靜靜看著兒子的睡顏。她怕燈光把趙子誥晃醒,讓丫鬟撤去了案燈,只留一盞小小的掛燈。唐師師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情景,不知道趙承鈞進行到哪一步,也不知道正常的權力交接應該是什麼樣。她只知道兒子睡著了,她在等他回來。
無論生死榮辱,無論成王敗寇,他們一家人都在一起。
唐師師這一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寧。她抬頭,望向沉沉的夜空。三更了,今夜恐怕許多人都無法入眠,不知道宮城裡,此刻在做什麼。
慈寧宮,姚太后睡下沒多久,忽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吵醒:「太后娘娘,您快醒醒,萬歲爺好像不成了!」
什麼?姚太后半醒半夢間猛地被驚醒,她披散著頭髮爬起來,因為睡眠不足,臉上全是耷拉的老態:「你說什麼?」
御前太監跪在慈寧宮冰冷的地面上,涕淚俱下:「萬歲爺,不成了。」
姚太后聽到這些話心神巨慟,她手一抖,險些摔到地上。嬤嬤們驚嚇,連忙扶住她:「太后……」
姚太后覺得自己這輩子已經在這一刻結束了,她混沌片刻,重新清醒起來,強撐起那個垂簾聽政的太皇太后威風。姚太后強勢道:「扶哀家起來。擺駕乾清宮。」
宮人們連忙上前給姚太后換衣服。時間倉促,他們來不及給姚太后梳頭髮,此時此刻姚太后也沒有心思講究皇太后的體面。姚太后用有生以來最潦草的速度換了衣服,然而,還是晚了。
她剛剛穿戴好,都不等她套上護甲,外面就傳來一陣陣跑步的聲音,似乎是慈寧宮被人圍起來了。遠遠的,一個太監一路敲鑼,拉長了嗓子喊:「非常時刻,禁止出門,各宮在自己宮裡待著。」
姚太后聽到這個聲音,臉色就黑了。她沉著臉,問:「外面怎麼了?」
宮人們面面相覷,過了一會,打探消息的太監回來,臉色極差:「太后,慈寧宮被人圍起來了,不允許任何人出入。」
姚太后臉色鐵青,怒喝道:「大膽!哀家是太后,誰敢在哀家面前放肆?」
「他們說,是奉了靖王的命令。靖王說皇上病情突然加重,非常時期,禁止任何人在宮中走動。如有違者,就地格殺。」
姚太后臉色又是一沉,乾清宮被趙承鈞把控了?她連護甲也不套了,冷著臉往外沖:「皇帝是哀家的孫兒,如今皇帝命垂一線,哀家豈能不過去護著他?哀家倒要看看,有誰敢攔著哀家。」
「太后娘娘三思!」宮人們連忙攔住姚太后,七嘴八舌勸道,「娘娘,如今外面情況不明,娘娘不可親身犯險。」
姚太后惱怒地推開馮嬤嬤的手,怒斥道:「放肆!哀家是兩朝太后,趙承鈞的嫡母,他還敢將哀家怎麼著了不成?都滾開,哀家要出去。」
馮嬤嬤沒防備,被姚太后推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這一下摔得痛極了,但是馮嬤嬤不敢耽誤,趕緊爬起來,繼續攔著姚太后:「太后娘娘,今時不同往日,您要冷靜啊。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只有您好好的,大夥才有再起之日。」
姚太后慢慢冷靜下來。剛才的盛怒勁過去,她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氣一般,頭暈眼花,踉蹌向後跌倒。宮人們趕忙扶著姚太后坐下,姚太后撐著頭養了一會,問:「現在宮門怎麼樣了?」
太監出去打聽,過了一會,說:「宮門被錦衣衛把守著,似乎是向大人的人手。」
向英,不是錦衣衛指揮使洪斐。洪斐對姚太后非常孝敬,這些年替姚太后辦了許多事,但向英卻是這一兩年新升上來的,姚太后並不熟悉。顯然,洪斐被人背叛了,他的手下另擇了高枝。
不過錦衣衛里也說不上背叛,北鎮撫司那些人一個比一個心黑,誰不是陰死了老大,換自己上位呢?
姚太后又問:「城門呢?」
「被羽林衛把守著,消息打探不出來。」
姚太后長長嘆氣,她聽到這裡,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皇帝命危的第一時間,趙承鈞控制了乾清宮、宮城門、皇城門,雖然外城還不知道,但是想來金陵城門也在他的掌控中。
皇帝和路權都在他手中,接下來,就看內閣的表態了。不過內閣那些老狐狸最識時務,趙承鈞大權在握,又有名正言順的繼承理由,沒人會和他過不去。
他都已經離開京城十三年了,竟然還能同時控制宦官、錦衣衛、二十六衛和五軍都督府。姚太后這一回輸的,似乎並不冤。
姚太后靠在椅背上,頭一次生出這樣強烈的疲憊感。以前和前朝後宮斗再狠,看摺子再勞心勞力,她都不會生出這種自己老了的感覺。
外面傳來悠長的鐘聲,姚太后閉住眼睛,苦笑出聲。
這場耗時二十七年的鬥爭,她以為她贏了,最後,還是輸給了他們。
郭沁月啊,你生的好兒子。
靖王府內,唐師師心驚膽戰地抱著孩子等。趙子誥睡得特別踏實,小嘴一咂一咂,不知道夢裡吃到了什麼好東西。
唐師師看著兒子,總算體會到當初趙承鈞說她沒心沒肺的感受了。唐師師嘆了一聲,再一次看向窗外。四更了,天快亮了。
唐師師正走神著,外面忽然傳來說話聲。唐師師一下子警醒,丫鬟跑進來稟報:「王妃,世子來了。」
唐師師雀躍起來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她「哦」了一聲,淡淡道:「他來做什麼?」
丫鬟沒有回話,趙子詢的聲音已經停在門外:「王妃,今夜金陵城中生變。兒臣來遲,讓王妃受驚了。」
唐師師毫無波瀾,說道:「深更半夜,世子不留在屋裡安慰你的兩位美妾,來我這裡做什麼?」
趙子詢想著女人膽怯,唐師師就算再張牙舞爪,實際上也是個女人。今夜這麼兇險,她一個人待在屋裡,恐怕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了。
即便趙子詢也心慌膽戰,可是想到唐師師更害怕,直到現在還要強撐顏面,便不由生出股憐惜,不忍心再苛責她了。趙子詢說:「王妃不必慌張,有我在,必會護王府周全。」
唐師師暗暗翻了個白眼,心想你能有什麼用,是能改變政變結果還是能衝鋒殺敵?今□□宮這麼重要的事,趙承鈞帶走了自己的心腹,給唐師師留下最精銳的侍衛,卻沒有帶趙子詢。
可見,趙子詢在趙承鈞心中,也不是個能幫忙的人。唐師師心裡這樣想,嘴上總是要留一點面子的,說:「世子有心了。不過我這裡人手足夠,世子還是回去安撫周側妃吧。側妃剛剛流產,身體還沒養好,最需要陪伴了。」
本來是很尋常的話,可是落在趙子詢耳中,竟然生出些不明不白的味道。唐師師的話陰陽怪氣,仿佛,在吃醋一樣。
趙子詢心中悸動,他抬頭,看到唐師師的側影投在窗紙上,隨著燭火搖搖晃晃,溫柔又窈窕。趙子詢一時寂靜,他站在門外,沒有進門,也沒有離開。
唐師師不知道趙子詢發什麼瘋,他願意留著,唐師師也不能轟他走,索性隨他去了。唐師師坐了一會,漸漸覺得困,她掩唇打了個哈欠,丫鬟見到,勸道:「王妃,您熬了半宿了,回去睡一會吧。」
趙子詢也看到了,同樣說:「是啊,王妃安心去睡吧,外面的事情有我。」
趙子詢話音剛落,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趙子詢霍然回頭,唐師師也站起來,問:「誰來了?」
一行燈光由遠及近,等到走近了,一個穿著白衣的人給上房行禮:「奴才參見靖王妃。」
唐師師聽出來這是個太監,她連忙開門,走出來問:「公公所為何事?」
白衣公公看到唐師師,笑了笑,說:「奴才奉秉筆大人之命,來給各家各戶報喪。大行皇帝駕崩,舉國同喪。」
唐師師拿不準太監的意圖,但是這種場合,跟著哭就對了。一院子的人相對哭了一會,唐師師忍著眼淚,說:「妾身哀不能語,公公恕罪。」
「王妃節哀。」白衣太監說完,道,「奴才還得去南陽長公主府上,先行告退。王妃保重身體,勿要過度悲痛。」
唐師師應是,送太監出門。唐師師注意到,剛才太監提起南陽時,用的是「長公主」。
這個輩分很有深意。唐師師送太監走到院門,到門口時,太監突然停下,對唐師師說:「宮裡的主子讓奴才給王妃傳話,主子讓王妃好好睡覺,不要胡思亂想。等明日,自有分曉。」
唐師師吃了一驚,她試探地問:「多謝,不知這位主子是……」
白衣太監態度曖昧,笑了笑,卻不肯說。他轉身就要走,唐師師急追兩步,在太監手裡塞了個荷包,道:「有勞公公解憂。王爺今夜一直未歸,不知王爺可在宮內?」
白衣太監不動聲色地將荷包退回唐師師手裡,笑道:「主子的事情,奴才怎麼知道呢。不過王妃放心,宮裡的主子們一切都好,王妃安心休息就是了。」
他說完,對唐師師拱了拱手,意有所指道:「王妃您是有福氣的人。您今夜好好歇息,等明日進宮,還有不少事要折騰呢。」
唐師師呆在原地,目送著太監遠去。趙子詢和太監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還回不過神來。
杜鵑跟著唐師師身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抖的:「王妃,剛才那個公公是什麼意思?」
唐師師慢慢找回身上的知覺,低聲道:「不知道。」
她確實不知道。可是她有預感,趙承鈞贏了。
太監不肯說趙承鈞名諱,也不稱呼他為靖王,多半是大局落定,但是明面還沒過,故而不肯說,怕犯忌諱。要不然,唐師師一個王妃,明日進宮做什麼?
唐師師定了定神,對丫鬟們說:「去將府中鮮亮的東西全部撤下來,通知全府,換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