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了教學樓。外面是層層的熱浪。
於息爭問:「一起吃飯嗎?」
章誦無法想像:「不用了。我們的關係止於此。我沒有想要改善的想法。」
「關於這一點你請不要誤會。我也沒有。」於息爭道,「我僅將你作為我禮數中應該寒暄一下的一位女性而已。」
章誦牙酸,指了個方向道:「我往這邊走。」
於息爭:「那我繞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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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後,暑假到了最炎熱的時段。正午的教學區幾乎看不見人影走動。校外的小吃店也關停了好幾家。
夏天是沒有空調就活不下去的季節。
於息爭回家一趟,將父母給他準備房子整理一遍,把行李都收拾出來。東西不多,暫時沒有搬走。等著與兩人見面協商。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並且到了這地步,他也沒想再多占別人的便宜。不如就把立場跟態度表示清楚,以免屆時優柔寡斷,還被對方看不起。
於息爭打開電視,看著古早的劇集,講的就是抱錯,裡面正大灑狗血。
什麼兩個家庭陷入痛苦,在親子跟養子之間感情無法取捨也無法平衡。偏愛與偏見讓兩個原本無辜的孩子走上歧途。
於息爭笑了下。
於父於母或許不會多稀罕。
……他也不是很在乎。
也許是他過於市儈。他認為更能解決問題、影響結果的,或許是錢。
還是現實中的新聞其實更有參考性。最終的結果是,富裕的家庭可以擁有兩個親近體貼的孩子,而貧窮的那位母親卻只能孤苦終生。
兩個孩子的選擇,還都可以用人之常情來解釋。
於息爭關掉電視,躺著看了會兒書。
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期間章誦竟然一次都沒來找過他。
面對這樣消息,足以改變人生的重大事件,她竟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失態。仿佛只是在安靜等著一個無足輕重的結果。如果不是親眼見過她真實的生活環境,他會以為章誦對這樣的未來沒有期待。
換做是他,能按捺得住嗎?
如果沒有所謂對親情的嚮往的話,應該可以。
這女人是個狠人。於息爭心說。真不簡單。
當然他也不是故意吊著時間要折磨章誦,只是於父於母那邊,他一向很被動。當然,也可能是他私心的退縮。姓章的那幾個人是真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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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周六,於母終於回到a市,順路給他帶了點禮物。
她比於父要好很多,於父約好了跟他中午12點見面,已經打了兩次電話表示需要推遲時間。
於母姓趙。
她是一位保養得當的女士,加上生活節奏放鬆,看著只有三十出頭,哪怕她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生第一胎的時候其實就很年輕,不然也不會做出那麼衝動輕狂的決定。她不常在於息爭的面前提起他父親,也不喜歡說自己的過往,可是從她的眼神和態度中,不難看出她其實頗感後悔。
「你爸來過了嗎?」趙女士看見屋內的擺設,又四面轉了一圈,問道:「你想要搬哪裡去?去學校附近嗎?」
於息爭跟在她的後面,回道:「應該會選在那邊,短期內都比較方便。」而且房價穩定。
趙女士在沙發上選了一角坐下,於息爭去書房拿了列印出來的文件,坐到她正對面。
「你說的很重要的事就是這個對吧?」趙女士輕托著自己蓬鬆的發尾,說道:「這種事情的確應該早點讓你自己做的。你選的房子我會選時間去看,裝修就用自己舒服的風格吧,錢不夠的話,給你張姨打電話,我會轉給她。大學裡少不掉一些應酬開支,你也不用過於節省。」
於息爭說:「不是因為這件事。」說著把文件遞了過去。
趙女士瞳孔一縮,上上下下又掃了一遍,然後抬起頭道:「你是在開玩笑吧?從小到大很少看你開玩笑。倒是現在,學了這本事。」
「這是真的。我跟您已經做過三次比對,確認無誤。」於息爭演練過很多次,現在平靜道:「我記得您說過,當初生我的時候,混亂中送到了一個不是很規範的衛生院裡。至於您的親生孩子,我也找到了。她叫章誦,聯繫方式我寫在了後面。」
趙女士看著他沒有說話,秀眉用力擰著,似乎怎麼都想不清楚。
於息爭笑說:「或許這就是,我總不能讓你們滿意的原因。對不起。」
趙女士目光閃動。
她很想憤怒,感覺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騙。也很想傷心,於息爭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件事情。可是仔細想想,卻發現她對自己兒子的感情一直如此匱乏,匱乏到讓她此刻充滿困惑。
她正想開口,門鈴再次響起。於息爭起身過去開門。
外面於父踢了踢鞋尖,在正要拖鞋的時候,被於息爭提醒,又穿著走了進來。
「你怎麼現在才來!」趙女士「噌」得站起,剛才慌亂的心情無處發泄,正好全噴到於父身上:「你不是說你12點過來嗎?我才挑的三點,結果呢,你看看現在這時間!你能不能上點心?永遠都這麼一副不正經的樣子!」
於父挑眉,不甘示弱道:「我跟我兒子約見面,遲到還是早來關你什麼事?不想看見我你也可以離開!」
趙女士:「你跟你兒子約,一年能見幾次面?就這樣你也好意思遲到,遲到還兩手空手地過來。你以為你兒子是你那些隨便哄哄的女人?他是我一個人的兒子是嗎?他……」
趙女士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下意識想轉去看於息爭,動作做到一半的時候又卡住了,侷促地轉了回去。似乎有些懊惱。
於父不明所以,越過她走進去,嘀咕道:「搞什麼東西。」
於息爭於是又把事情說了變。
剛開個頭,於父便大驚失色,第一反應是質問前妻:「你出軌?!」
趙女士怒火叢生:「我當時要是還知道出軌,也不會瞎了眼嫁給你這種人!」
於父望向於息爭:「那這是什麼意思!」
於息爭抽出一個透明的小袋子:「是當時醫院弄錯了。這是你們親生女兒的頭髮。你們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拿去做鑑定。」
於父木然地接過,跟前妻一起陷入沉默。
兩人盯著袋子裡的幾根頭髮,似乎要看出朵花來。
於息爭嘆了口氣。
要他們家的人哭天喊地,或者真情表演,實在是太難了。每個人能按節奏讀完自己的劇情就算不錯。
於息爭商業誇讚一下章誦:「她是a大的學生。成績很好,能力也很出眾。雖然家庭條件差,但一直很有上進心。」
於父悶悶「嗯」了下:「這點倒是像我。成績好,有能力。」
趙女士冷笑:「你那兩個女兒哪個成才了?玩得倒挺瘋的。真拿注了水的學歷,當自己的真本事?」
於父:「你——」
於息爭加重聲音說:「這邊的房子,我就不住了。至於生活費。」
「不用!不需要。我們不缺你這點錢。」趙女士惱怒打斷道,「不是我說你什麼意思啊!」
於息爭:「謝謝。」他還真……不想還。
他彎腰鞠躬表示感謝:「我要先去學校了。如果以後,有什麼事情,是我能幫上忙的話,請儘管開口。」
直到於息爭出了房子,屋內只剩下他們兩個。
於父後知後覺道:「他什麼意思?這是要跟我劃清界限?就用這麼一張紙?」
趙女士在房間裡快速踱了兩步,扭頭啐道:「呸!你們倆的界限還用他劃?不看看自己平時關心過兒子嗎!」
於父哼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
兩人互不順眼,跟著摔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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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誦那邊從得到於息爭的消息,到正式出結果,已經是又一星期過後。
她期待過,不用兼職的日子可以來臨。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對方沒有率先聯繫她,而是歷經萬難,輾轉先去聯繫了章父章母,並將他們接到了a市。
或許他們認為這是自己的禮數,或許他們沒有想像到章氏眾人的無恥,也或許他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跟章誦的第一次見面。
於息爭一語道破說:「他們可能把事情交給了秘書。」
反正章誦在會面的圓桌上看見章父章母的時候,內心第一次有了崩潰的感覺。
這是什麼組合?無論如何兩兩配對,都有發生世紀性爭吵戰爭的可能。一桌一共九個人,恐怕沒有誰是懷著濃重的愛意來參加的。然而他們卻異常和諧地坐在一起。
章家幾人在最初的不安中過去之後,對於趙女士的示好,開始得寸進尺。
趙女士始終保持著自己風度,抓著手裡的包說:「謝謝你們一直辛苦地照顧……小誦?」
章誦笑了下:「隨便您怎麼叫。」
趙女士高傲而疏離,紅唇向上翹了翹。
章母對此沒有任何相形見絀的感覺,她非常高興地跟趙女士哭訴自己的辛苦。
「我們這樣的農村要出一個大學生很不容易的。我從小為了培養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我們全家人都省吃儉用,緊著她一個人。」章母說,「還好她也爭氣,沒給我們丟臉。」
趙女士尷尬地笑著。於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旁邊一個滿口黃牙的男人,也就是章誦的小舅舅,前傾著身體接嘴道:「我們家三個孩子,為了讓老二上學,另外兩個都早就輟學了。我們家是真的疼她。希望她是個孝順的孩子。」
章誦靜坐不語。鼻子重重呼著氣,大腦已經在停轉的邊緣。
她要是知道會出現這一幕,要什麼矜持?要什麼顧慮?要什麼排面?直接衝進於息爭家裡找他們了。
趙女士估計也聊不下去了。她一直沒怎麼動筷,只是催促服務員趕緊上菜。
等最後一盤水果上完後,趙女士鬆了口氣,像是終於等到了重頭戲,對章誦推來一把鑰匙,說:「息爭他……嗯,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房子。我也是被他提醒,才想起來,所以也給你買了一套,離得近,這樣你住著方便。時間短,沒有太合適的選擇,你先將就著住,到時候看上了哪裡,我再給你換。」
章誦還沒伸手,章母已經快一步把東西搶了過去。揣在懷裡激動道:「我還沒在城市裡住過呢!大妹子你考慮得真周到!」
趙女士嘴角僵了下,說道:「這房子小,是給章誦準備的。幾位也要住上來嗎?」
旁邊的舅舅道:「她是大學生,我們家的人都圍著她轉的。以前是沒條件,現在有房子了,我們可以上來照顧她的。」
他說著頓了下,假裝嚴重道:「我們一直拿她當親生的,不是你們說我們都不敢相信。我姐是絕對不會賣女兒的。」
趙女士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已經是個成年人。」
章誦舔了舔自己的後牙槽。
趙女士的話語雖然想努力表達對她的關心,但她的語氣總讓人有一種照本宣科布置任務的感覺。
章誦看著她第一眼就確定了,心中自嘲說這果然是基因的力量。冷酷或許是一脈相承。
趙女士不想多呆。沒說兩句就找藉口離開。讓章誦跟她養父母好好交流一下感情。
緊跟著於父也走了。
兩人都沒提出說要帶她回家看看,或是給她介紹自己這邊的親戚。
章誦更是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了。
趙女士回在車上想了想,又把章母等人的號碼給了秘書:「要是那邊有什麼事的話,你看情況幫忙處理下。錢不用給的太多。章誦有什麼要求,你告訴我。」
秘書點頭道:「好的。」
「息爭聯繫你了嗎?」
「這兩天沒有。」
趙女士點點頭。攏了攏衣服的領子,陷在后座的椅子裡。
這樣的家教,她很怕章誦也是一樣的人。可能平時不喜歡說話,但一開口就是類似的格調。更可怕的是拎不清,勢力、拜金。
那特麼就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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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里,章誦低頭看著一片狼藉的桌面。深吸一口氣,諷刺地笑出聲。
「聽著。」章誦說,「這房子可以給你們住。」
舅舅接嘴道:「這不是當然的嗎?我們養你那麼大總有苦勞吧。你沒結婚前這錢都是你爸媽的。」
章誦冷笑一聲,斜眼瞥去:「我看你們能住多久。」
舅舅咋舌,還沒教訓,章誦已經起身離開了。
旁邊章母跟章父的大笑聲又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舅舅扯著章母的袖子興奮說:「姐,姐,別瞎看了,一把鑰匙有什麼好看的?你別忘了,你a市這還有個親生的兒子呢。」
章母笑容漸漸散去,遲疑道:「我這其實,還有點害怕的。」
「你怕什麼?這都要到享福的時候了你還怕,真是!」舅舅拍了下她的手說,「那是你親兒子!跟著這麼有錢的大老闆那麼多年,肯定也攢下過不少錢。你看那婆娘漂亮吧?第一次見面就是一套房,你說你兒子得攢下多少套房啊?」
章母說:「我這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能行嗎?」
舅舅不遺餘力地勸告道:「你這一個兒子享福,另外一個兒子還跟著你受苦呢。不讓他幫襯一下,說得過去?你好歹為了老三還有你孫子考慮考慮。這公平嗎?」
旁邊一個滿臉肥肉的年輕人扯了下自己的薄衫,聞言眼睛發亮道:「媽,我想買車!寶馬奔馳,買了開回村里逛一逛,那倍兒有面啊!媽,你要公平啊,我將來一定孝順你。」
章母說:「這一見面就讓人家買車,人家也得樂意啊。」
「總歸是你兒子,還享了那麼多年福。我告訴你城裡的孩子都講禮貌,說什麼德行,也愛面子。這次不是他發現這裡邊不對,誰知道那麼多年前的事情啊?他還把你給找著了,厲害吧?說明他就是想見你,想認回自己的親媽。」舅舅一種必然如此的語氣說,「你就到他面前哭兩聲,他肯定就抱著你喊媽了!」
章母蠢蠢欲動:「真的啊?」
舅舅拍手:「去啊!在這兒問什麼?他要是不認你,我第一個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