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巨人台階
無聲的默契中,人員先後落座完畢抓穩船舷。
仿佛是某種心照不宣的競賽開場,兩支隊伍的槳手幾乎同時發力,將船身緩緩推離湖岸,沉重地滑向湖面,朝不同方向駛去。
對方船隻的形體在濃霧中模糊隱沒,槳片劃開水面的動靜也消失了。
雖說平時的關係好不到哪去,但這種孤立感還是令人相當不適,像是切斷與人類社會的唯一聯繫,斷線魚漂似的被拋進不可預測的詭譎領域。
燈塔在身後縮成孔洞般大小,失去船隻位置後朝上拉高,左右盲目搖擺。
直到那個指引返程的光源也成為一個忽明忽暗的噪點,最後能用來判斷位置的對比物也消失了,他們開始產生在水裡空劃的錯覺。
不斷撥動水波,卻感覺船隻被粘在原地,沒有離那些湖中的輪廓更近,也沒有離燈塔的光點更遠。
格林攔住不自覺加快動作的槳手,指向清澈黑暗的湖水——他們最好不要引起任何注意。
連那些幽咽的波浪拍擊聲都隨著湖岸消失在感知中,只余船槳的輕微攪動聲,以及偶爾從極遠處傳來,疑似洞頂鬆動的鐘乳石掉落、或某些東西入水的空寂響動。
照明也受到了嚴格限制,除一盞保持最低限度光照的油燈外,所有的明火都在出發前熄滅。
緊繃的臉、不安的臉、無表情的臉,聚在不足同時照亮船體頭尾的燈光內,等待湖對探索者的回答。
湖沉默著。
「你有跟他們說過可能的情況嗎?」克拉夫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詢問道。
「這裡都是有經驗的人。」格林與每一雙眼睛對視,目前情況讓他還算滿意,在知道可能要面對什麼的情況下能保持安靜,算是不錯了。
恐懼不是問題,適當的恐懼會激發精神,使人保持相對興奮狀態,和考試前的緊張是一個道理。
「不,我不是說這個。」以克拉夫特的記憶,當然記得清船上幾人都是之前的老面孔,「我是說那邊,那個西奧多,他們清楚情況嗎?」
神父的態度很坦然:「我告知過這裡的情況,包括任何有必要知道的內容、有必要做的準備。」
「正如之前所說,西奧多神父是個聰明人,多少能聽進去些。至於剩下部分,信仰和智慧會助他克服困難,就像我們曾做到的那樣。我已經盡了應盡義務。」
聽起來告知過程不是那麼順利,格林神父也不是完全沒有脾氣的聖人。
似乎有低微的笑聲,但或許是聯想到自己未卜的命運,消失得就像從來沒出現過。
船隻繼續前進。
時間已經不短,兩名槳手感到臂膀發酸,將位置交給了其他人接替,縮回船腹。
水域表現得比想像中平靜,他們逐漸習慣在霧中行進,開始敢於探出舷外觀察水面,以及更遠處的東西。
一成不變的航行改變了時間和距離感,驟然抬頭下,那些僅有黑影的輪廓像是在不知不覺間突然拉近了一截,視覺上愈發龐大、不可思議。
只要不改變方向,他們應該會剛好從其中一個附近經過。
它們大致呈中段稍細的柱形,或許托舉著地底世界頂部,下端基座寬闊結實,近乎是湖底升起的島嶼,看起來多有人工特徵的部分也集中於這塊,像白蟻在廢棄神殿巨柱下搭建起的泥巢。
隨著距離接近,船隻進入了較淺的水域,湖床向水面靠攏,將礁石抬起、脫出水面。
形態各異的石塊戳破霧氣,在意想不到的位置突然顯現,有時正處航向前方,險些正面撞上。
隊伍不得不燃起火把增加可視範圍。加厚的船隻應該可以承受撞擊,但他們不想真去試試。
幾次與之擦肩而過後,大部分人發現石塊呈一種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形態,未在他們所知的自然界中出現過、又不太能用人類造物解釋。
這些礁岩由形狀粗糙、彼此間又貼合緊密的稜柱組成,像被打造好後一根根插入水中,在不同高度折斷,斷面皆有六棱六角。
很容易聯想到刻畫在下水道里的密集六邊形圖案,提醒他們自己正身處其難以理解的原型中,接近噩夢根源。
「特殊地貌罷了。」再次經過時,教授眼疾手快地抓住其中鬆動的一塊,把它掰了下來。
「確實很少見,在部分有過火山活動的地方才存在,我有位做海上生意的朋友,說在冰原的濱海火山附近有幸見過這類地形。」
不知道威廉船長有沒有見過,但現在必須見過。
他把石塊遞給其他人傳閱,讓他們觀察它的裂面,與普通開裂、受風化的石頭沒什麼不同。
「有學者認為,這需要岩漿遇水快速冷卻形成,和通過火燒、潑水碎石是一個道理,只不過因為特殊條件開裂得更為規則。」
解釋,一個聽起來挺合理的解釋。
修士們得到了些安撫,對未知的敬畏轉化為新奇感。
他們好像暫時沒想明白,得知形成原理並沒有改變處境,反而更加說明了那些用利器在下水道中刻下圖案的人,陷入癲狂前看到的可能正是此類場景。
高溫、熔化、凝固。
能造成這種效果的有時不止地質運動,這更像在王室陵墓壁畫裡的內容,墜落之物從天而降,所到之處大地熔融坍陷、化為火海。
【這就全說得通了】
規模大到宛如城市倒影的遺蹟,強度大到引起地震的深層活動。
但還有些問題,為什麼非得是六邊形?他能理解那些消逝的先民,將墜落之地岩石上天然形成的裂紋圖形作為神啟的符號、新的圖騰。
可為什麼那些回歸的人也如此痴迷地刻畫這種大片幾何圖案,就因為他們曾抵達這裡見證了什麼?
那也該刻畫他們所見證的東西吧?比如某種被月骸或黑液扭曲而成的怪形怪狀生物。
克拉夫特仍存有疑惑,不過思考沒持續太久。
前方的礁石越來越密集,牽動一條船上每個人的心神,操控船隻的槳手精神緊繃,努力減慢速度、避開迎面撞來的障礙物。
不時有粗糲刮蹭感從下方傳來,這意味著岸邊已經很近。可以透過清澈的水體,向下望見水底景象。
無數緊密拼接的六邊形節理岩,階梯般地層層向上抬升,直至高出湖水,在他們面前托起一片樣式陌生的建築群。
它匍匐於巨柱腳下,傾塌頹敗,與它的建造者一般畸形扭曲。
濃霧在空洞的建築門窗間自由出入。沒有任何居住者、甚至是任何生命跡象,像是退潮後海灘上的螺殼,內容物已棄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