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同行二十一年
鄭玄愣愣地看著劉備的臉,眼睛動了動,露出了一絲笑容,便也舉起了自己的茶杯,和劉備的茶杯碰了一下。
「天子敬茶,不好喝啊,陛下的意思,分明是叫我這老朽繼續在學部尚書的位置上幹下去啊。」
「之前便有傳聞,說您打算在第一次科舉考試結束之後就上表乞骸骨,是真的嗎?」
「真的。」
鄭玄點了點頭道:「五年前,我便是強撐著做這個學部尚書,五年來,做了一些事情,但也心力交瘁,終究是老了,身子骨和精神都遠不如以往,想著多撐一些時候,想要把一些事情給做完,但終究發現自己力不從心了。」
「您已經做了很多事情了。」
劉備默默地喝了口茶,放下了茶杯:「作為學部尚書,您真的已經做了很多事情了,您的一生,對於大漢國來說,都是卓有成就的,這一點,天下人都會認可。」
這句話劉備一點也沒有誇大。
就任學部尚書之後,鄭玄就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學校的建設工作當中,竭盡全力推動學部轄下的官學體系。
他第一個向劉備提出若要開啟民智,只有太學和十幾所州學是不夠的,若要教導更多的學子,至少要把官辦學府推到郡一級,每個郡都要至少有一所官辦學府,讓更多學子得以就近入學。
不僅如此,他很欣賞集體農莊的存在,並且研究了集體農莊內部的掃盲工作,認為這個工作做得很好,應該進一步擴大化。
他上表稱,只要時機成熟,就可以以集體農莊為單位,每一個集體農莊都要辦設一個專門教幼童識字讀寫的蒙學,讓新生幼童從一開始就能掌握讀寫技能,擺脫文盲的身份。
進而當他們成長的時候,需要進一步讀書學習的時候,就可以無縫銜接,不需要在郡學裡面再去學讀寫了,可以直接學習教科書的知識了。
考慮到農莊幼童和農莊莊戶的生產需求,鄭玄希望可以給他們提供一定的學習補貼。
現在的州學裡管飯的傳統就不錯。
養一個脫產讀書人的代價太重,一般家庭承擔不起,所以朝廷方面必須要拿出自己的誠意來,只要到官辦學府裡面學習,就管飯,一天管兩頓或者三頓,可以大大降低農戶的生存負擔。
另外鄭玄還認為其實把學府延伸到郡一級都有點不夠。
現在是人口少,學生少,一百多所學校勉強夠用了。
但是隨著未來人口的進一步增長,幼童越來越多,不出二三十年,每個縣都要有一所官辦學府才能勉強跟得上新生人口的辦學需求。
最後在表奏之中,鄭玄提出了自己的未來規劃。
未來,辦學不應該以太學和州學為重,而應該以集體農莊和縣為基本單位,在集體農莊內設蒙學,在縣設官辦縣學,蒙學專管幼童讀寫技能,縣學開始教導書本知識內容,從小開始培養幼童的學識。
鄭玄的這本表奏被劉備下發八部進行討論,當時的爭議很大,最後爭來爭去,很多經濟方面的因素都被鄭玄給駁倒了。
有官員說大搞辦學,還要給學子提供餐食,那消耗實在是太大了,朝廷財政是補貼不起的。
鄭玄直接拿了戶部的國庫收入數據,還有自己親自計算的州學學子一日三餐補貼支出,把兩份數據直接摔在了那個官員面前,直接說經濟上如果有問題那就是朝廷貪官污吏太多,絕對不是朝廷的收入不夠。
從任何一個方面來看,朝廷的收入絕對夠用,如果不夠,絕對是被貪污了,被一些該死的貪官給貪污了,解決方法也很簡單,殺一批貪官,抄了他們的家,什麼經費都有了。
「與其把錢留著被貪官污吏給貪污了,不如拿出來補貼給更多學子,諸位以為呢?」
然後當時辯論場上是死一般的寂靜,讓劉備非常想大笑出聲。
確實,什麼問題都能用殺人來取得最好的最直觀的解決效果,朝廷的錢不可能不夠用,如果不夠用,一定是在某些環節被人挪用了。
殺人,簡單粗暴,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而留到最後的爭議點就在於培養那麼多人掌握學識到最後卻根本用不了的這一點上。
提出這個問題的是工部尚書閻溫,他把話說得很直白。
「您想要兼濟天下之心,我等十分敬佩,但是您也要知道,培養那麼多人,他們掌握了學識之後,還會願意繼續從事農務嗎?我這話說的可能不好聽,但是,只有不會讀寫的人,才會安心一輩子守在一塊地上從事農業生產,不是嗎?」
閻溫的這種說法得到了很廣泛的共鳴,很多官員都支持閻溫的說法,認為他講的很對。
認了字,讀了書,有了見識還會願意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嗎?
如果他們都想做體面的職業,而不願意從事農業生產,且不說有沒有那麼多體面的職業,單說以農為本的大漢國沒有農民種地了,那又該怎麼辦?
「沒有人種糧食,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朝廷哪裡來的稅收能夠建立學校,還要學子那麼多補貼?這筆錢從哪裡來?還能建立那麼多學府,招收那麼多學子嗎?您就不考慮一下這個最根本的問題嗎?」
鄭玄面對這個問題,一點也沒有慌神,卻只是冷笑。
「且不說耕田種地也是一門深厚的學問,光是掌握那些伺候莊稼的學問就能讓我這老朽耗盡心血,怎麼,現在還想重走五經十四家法那一套?只是現在不是十四家法了,改成十四州學了,是吧?」
鄭玄冷冷的笑著,閻溫則瞬間面色大變,立刻看向了端坐在上首面色不改的劉備,趕快出列向劉備告罪。
「陛下明鑑!臣沒有這樣的想法!絕對沒有!臣絕不支持十四家法之類的事情再次出現!」
閻溫和在場所有官員都明白,現任皇帝劉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甚至於他能夠登基稱帝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滅掉了十四家法的學術傳承。
在他面前談十四家法……你這多少有點茅坑裡面打燈籠了。
所以閻溫才光速認錯,堅決斷絕自己和這個事情的關聯。
劉備看了閻溫一會兒,點了點頭。
「這是議事,不是論罪,沒必要說的那麼嚴重,鄭部堂,你也不要把話說的那麼嚴重。」
鄭玄弓身行禮。
「唯。」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但是閻溫當時可是聽出味兒來了——不要說的那麼嚴重,意思不就是這東西很嚴重嗎?
稍有不慎,不單單是掉官帽子的事情!
於是閻溫再也沒有在這場議事會議上談相關的話題,而與會人等也嗅出了一些味道,知道皇帝本人可能非常贊同鄭玄的一些想法。
之後的會議上,鄭玄也談了一下自己對相關問題的看法。
「過去,吾輩當中有一些人認為民智一開,人心不古,一定會有大量作奸犯科的事情發生,以此為由,認為想要保住淳樸的民風,就不能開民智,這純粹是胡言亂語,根本不足以採信。
甚至於這些人不想開民智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閻部堂方才所說的,擔心沒有人生產糧食,順便還要擔心有太多的人來爭搶官職之類的,總之就是不想失去現在的地位,對吧?」
鄭玄當時頗有點倚老賣老的意思。
以超強的資歷和與皇帝劉備之間的特殊關係,對一群同僚貼臉開大,把一群官僚說的抬不起頭,把閻溫說得面紅耳赤,看著鄭玄的眼神甚至都冒出了火光。
但他們當時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鄭玄在那邊大開嘲諷,把某些人陰暗的見不得人的小心思全都揪了出來。
若非劉備就坐在高堂之上鎮這場子,估計議事堂當場就要上演一出第三帝國全武行。
但最後,鄭玄也就這件事情給出了客觀一些的看法。
「人一旦有了學識,自然會開眼望天下,自然會產生新的想法,一部分人會想方設法離開土地,這是理所當然的情況,我認為隨著民智開啟,教化深入,確實會有很多人離開土地,但這是正常的。
一來,大漢的人口會不斷增多,一些人離開,一些人填補上來,未必就會影響到農業生產,這一點,可以讓農部做跟蹤調查,二來,到底是什麼人就如此傲慢地認為,農業生產不需要學識?」
鄭玄說著又把目光投向了閻溫,閻溫氣得要死但是感覺到劉備的目光之後,依然不敢說什麼,只能暗暗捏著拳頭,低下了頭。
整個朝堂的氛圍都顯得有些奇怪。
「從開荒到排水到翻土到育苗,再到日常的耕種、澆水、除蟲,每一個環節都大有文章可做,讓一塊土地生長出可以吃進肚子裡的糧食,這裡頭需要的學識,沒有兩三年,是根本學不完的。
就算知識學會了,從新手到農耕老手,這其中也有三五年的距離,一個熟練的農民,對於大漢國來說,是最寶貴的財富,當年并州刺史和幽州刺史為了爭奪有經驗的農戶,幾乎打了起來,這就是明證。
所以老臣以為,傳授農家子弟學識,不單單是為了選拔優秀者成為官員,讓其中資質駑鈍者掌握足夠的農業、天文等學識,讓他們能夠更好地掌握生產的學識,這也是很重要的。
不想繼續耕種土地的,那就努力學習,考出好的成績,參加科舉考試,成為官吏,而決心不那麼強烈的人,學到了足夠的農業知識,回到土地上,也能找到合適自己的營生。
至於他們心裏面會有什麼想法,會不會不安分,會不會有什麼諸位同僚不太喜歡的東西,恕我這個老人直言,管天管地,還要管人心中所想,諸位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應該把這些心思都放到處理公務上?」
鄭玄當時的一番話幾乎把整個朝堂都給嘲諷了一遍,唯有劉備站起來為他鼓掌歡呼,為他的一番言論表示絕對的支持,認為這是真正的金玉良言。
從那之後,朝堂上好像就沒有幾個人繼續和鄭玄保持私下裡的往來了。
工部那邊有消息,說閻部堂對鄭部堂極其不滿,工部現在和學部之間的關係非常僵硬,很多事情都需要內閣的協調才能辦理。
不過鄭玄並沒有覺得自己錯了。
而時至今日,劉備也沒有覺得鄭玄做錯了,他對鄭玄的評價越來越高,覺得鄭玄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
只是可惜,這樣的人太少了,而且他的年歲也的確是太大了,精力嚴重不濟了。
鄭玄自己似乎也是這樣認為的。
「老臣知曉自己在朝堂上是不受歡迎的人,靠著一點點舊時的顏面苟延殘喘至今,留得越久,越惹人厭煩,所以把該做的事情做掉之後,也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像子干那樣,度田結束之後,就離開了,現在逍遙自在的在家鄉養老,縱情山水,含飴弄孫,多快活?前不久還給老臣寫信,說要老臣趕快辭官不做了,到涿郡去找他團聚。
所以陛下,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老臣真的已經到了必須要離開的時候了,老臣已經沒有更多能做的事情了,繼續做下去,恐怕就要引起更大的朝廷爭端了,這應該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
鄭玄嚴肅衣冠,正襟危坐,向劉備提出了他很少提出的請求。
對於這個請求,劉備默然無語。
良久,劉備伸手給鄭玄的茶杯了倒滿了茶水。
「這烘焙得來的紅茶很少,工藝繁雜,製作起來殊為不易,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價格都會比較高,您離開雒陽的時候,我給您送多送一些,天冷的時候飲用,可溫補腸胃,對身體有很大的好處。」
鄭玄愣了愣。
少傾,他反應過來,看著劉備的眼神變得柔軟起來。
「光和四年,中平六年,建安五年,貞觀六年,前後二十一年,陛下,老臣與陛下同行二十一年,有始有終,實乃人生之大幸。」
鄭玄整頓衣冠,走到劉備身前,伏身下拜。
劉備受之,扶起鄭玄。
「二十一年,鄭公一直都是備之良師,極盡愛護之能事,雖無師生之名,已有師生之實,鄭公之恩遇,備永生不忘。」
劉備整頓衣冠,跪坐於鄭玄身前,伏身下拜。
並非是天子之拜。
而是學生之拜。
對於學生之拜,鄭玄坦然受之,一如此前劉備坦然受他大禮。
少傾,鄭玄扶起劉備,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玄德,往後的日子,這朝堂之上便只有你一人了,不會再有人能夠指點伱該如何去做事,也不再需要有人這樣去做,所以,好為之。」
「備銘記在心。」
劉備笑道:「為了鄭公和老師能夠縱情山水,含飴弄孫,備理當竭盡全力,使大漢更加強盛。」
鄭玄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再無對話,但心意已然相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