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曾聽人提起,祈朝如今既是權臣當道,若放在以前,京中的勛貴子弟們見到陸之昀時都會同見到皇帝陛下似的,不說要對其三跪九叩,也要即刻起身作揖。
小皇帝最是敬重他的舅父,對此也表示了默許。
此事大有僭越之意,陸之昀便讓他的屬下禁止了這種行為。
實際上,所有人見到首輔陸之昀時,比見到皇帝還要心有惴惴,都會謹小慎微,生怕會出什麼岔子。
女眷們的席面都被安排在了一個臨水的荷花廳上,此廳視野開闊,延展的角檐亦可遮陽。
沈渝在半柱香的功夫前,就離開了自己席位,不知去向了何處。
沈沅同碧梧耳語片刻後,便也穿過復廊,離開了荷花廳。
她的表情平靜淡然,卻不時地用餘光觀察著,正往國公府方向行走著的陸之昀。
縱是前世的陸之昀曾常來墳前看她,還娶了她的靈牌。沈沅卻無法確定,前世的陸之昀到底是在何時,對她有了所謂的情意。
她並不會貿然行動。
今日想靠近陸之昀,也只是想試探試探,男人對她的態度到底幾何。
這般想著,沈沅終於穿過了復廊。
而陸之昀和他的下屬亦於此時,即將從她的身前經行而過。
碧梧看著站在原地的自家小姐,只以為她是想等這氣場強勢,令人生畏的鎮國公先離去。
沈沅捏著軟帕,卻覺陸之昀好像並沒有注意到她,他只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行著。
可若錯過了這次機會,她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他了。
帶著荷香的穿廊風忽地拂過時,沈沅也屏住了呼吸。
那風兒颳得方向,恰好面對著陸之昀。
沈沅的心跳又加快了許多,卻瞄準了時機,在陸之昀正好要走過她時,悄悄地鬆開了纖白的右手。
質地柔軟且泛著淡香的帕子,便隨著那陣不疾也不徐的荷風,往陸之昀的方向颳了過去。
荷花廳里的女眷也都看向了沈沅的方向,她們自是也都看見了,那帕子如蝴蝶般,飛到了首輔大人的面前。
——「你說她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
——「誰知道啊,不過是自詡有幾番姿色,便想通過這種拙劣的手段來靠近鎮國公。呵,等著看她的笑話罷。」
幾名女眷低聲交談的言語自是被仍坐在席位上的沈涵聽到了,她亦捏著拳頭看向了沈沅,眼神卻帶著幾分莫名的仇視。
而另一頭的沈沅,自是沒主意到嫡妹異樣的目光。
那帕子好巧不巧的,竟是落在了陸之昀的烏靴之旁。
男人亦因這塊突然造訪的帕子,驀地停住了步伐。
陸之昀身後的江卓不禁側首看向了,那廊下亭亭站著的美人兒。
江卓連連搖首,心中暗嘆。
也不知這姑娘到底是膽子大,還是行事冒失。
「大人……」
沈沅柔怯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到男人的身前,同他認聲錯。
陸之昀卻微垂著鴉睫,仍未看向她。
沈沅有些不知所措。
她覺這時的陸之昀,應該是對她沒有什麼心思的。
或許她做出了這樣的冒失之事後,他可能還會對她生出不好的看法。
席面上,有些女眷紛紛用帕掩唇,做出了一副嘲諷之態。
江卓見自家主子仍緘默地站在原地,神色卻並不沉冷,一時也沒了主意。
他尋思著,要不然就先幫那冒失的美人,將地上的帕子拾起來。
江卓剛要走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的眼睛瞪大了好幾分。
他親眼見著,在皇帝面前都不需要跪著的權臣陸之昀,竟是彎身,幫那美人拾起了帕子。
荷花廳內的女眷們瞧見他這舉動,臉色也都是驟然一變。
剛過午時,艷陽高照,日光猶自刺目。
沈沅被日光灼得晃神時,陸之昀已然走到了她的身前。
男人的身量高大峻挺,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也將纖瘦單薄的她,罩得嚴嚴實實。
他身上公服的廓形挺拓莊重,衣前補子上的大小麒麟盤踞成團,呈著奔騰的態勢。
陸之昀伸手,繡著江崖海水紋的寬袖隨即頓展,便主動將那塊軟帕遞還給了她。
沈沅怯怯抬眸時,正對上他充耳懸瑱的梁冠下,那雙深邃又威冷的眼睛。
同時也嗅見了,男人身上疏離且冷冽的松木氣息。
陸之昀總是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沈沅面對這種情況,也慌了陣腳。
「拿好。」
陸之昀面色平淡,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沈沅聽著他低沉且醇厚的聲音,這才顫著白皙如瓷的縴手,接過了這塊帕子。
「…多謝大人。」
——
戲總要做個全面。
陸之昀一行人離開荷花廳後,沈沅便同碧梧徑直走到了韶園的海棠春塢處。
碧梧剛要同沈沅講訴一番,適才她是如何的心驚膽戰。
可還未來得及開口,主僕二人便透過那滌環紋的漏窗,聽見了一道熟悉的女子泣音——
「諶郎…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渝兒…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受任何的委屈。」
說話的二人正是陸諶和沈渝。
兩個人尋了這處僻靜之地幽會。
女子在嬌弱哭泣,男子則在溫聲寬慰。
碧梧難以置信地看向了沈沅,見自己主子的美目沉靜無瀾,卻又似是沉浸在了什麼心事中。
既是來到了海棠春塢這處,沈沅自然也想起了前世的往事。
前世,她和陸諶也來單獨來過此地。
當時的時令是盛春,海棠花開得招展多姿。
她背對著粉牆上的漏窗,陸諶則站在她的對面。
沈沅記得陸諶穿了一襲月白的直綴,自打成婚後,除卻遇上伯爵府的內事,兩人之間很少會單獨交流。
陸諶讓下人都侯在了粉牆外,沈沅站在枝葉款擺的花樹下,心情也驀地變得有些緊張。
「伯爺…」
自大婚那日獨守空房後,沈沅就再沒喚過陸諶官人,只會稱呼他的爵位。
陸諶也不知為何,竟是突地靠近了她。
沈沅下意識地往後退著步子,陸諶卻突然用微涼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先別動。」
陸諶說罷,沈沅便依著他的言語,沒敢再輕舉妄動。
沈沅本以為,陸諶是想同她親近的,她心中雖沒多少期待,卻並未做出任何反抗之舉。
她剛要垂下眼睫,便聽見漏窗外,傳來了丫鬟的聲音——
「姨娘…姨娘您等等奴婢啊!」
話音甫落,陸諶便鬆開了她的下巴,淡淡回道:「你可以回去了。」
沈沅驚詫地回身看去,這才恍如大悟。
適才她和陸諶雖然什麼都沒有做,但若站在漏窗外,便很容易讓人覺得,陸諶吻了她。
那段時日,陸諶與沈渝的關係不睦,二人總有爭吵。
陸諶為了氣一氣站在漏窗外的沈渝,便做了這場戲。
其實沈沅縱是嫁給了陸諶,也從未想過去摻和他和沈渝之間的關係。
往後的餘生如果都要守這份活寡,沈沅也認了。
只是陸諶的有些做法,卻激化了她和沈渝之間的矛盾。
碧梧瞧見沈沅的面色有些低落,剛要出言安慰。
沈沅的面色卻很快恢復了平靜:「我們走罷。」
待離開了海棠春塢這處,碧梧小聲問道:「姑娘,看著康平伯和二姑娘這樣…您心中一定很難受罷?」
沈沅卻神情悵惘地搖了搖首。
悵惘的緣由,卻不是因為陸諶和沈渝,而是又想起了適才在荷花廳處發生的事。
陸之昀對她的態度淡淡,卻幫她撿起了帕子。
他為人過於高深莫測,她實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
思及,沈沅微微垂下了眸子。
卻不知,自己何時才能有機會,再見到陸之昀。
——
海棠春塢。
沈渝仍在陸諶的懷中傷感地泣著,陸諶的心口竟是突然泛起了一抽又一抽的悸痛。
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突然有了這種感受,不是因為沈渝的哭聲。
適才他透過漏窗,看見了沈沅的身影。
沈沅亦看向了他。
二人的眼神間,難免有了交匯。
她看他的眼神毫無波瀾,半絲情緒都沒有。
可沈沅氣質柔弱,她不笑時,眉間總似染著淡淡的哀怯。
沈沅看他的眼神,於陸諶而言,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而正是這種熟悉感,才讓他生出了這種異樣又痛苦的感覺。
——
京師的前門街聲色繁華,商鋪鱗次櫛比,貨物錯綜連雲。
行人肩摩轂擊,喧囂熱鬧。
沈沅同碧梧從一間名喚綺繡坊的成衣鋪子裡走了出來,只是二人來此,並不是來買成衣的。
繼母劉氏將沈沅舅父給她準備的嫁妝盡數剋扣,而侯府分給沈沅的月錢,也只是將將夠沈沅維持平日的生活。
沈沅倒也沒同沈弘量索要更多的月錢,而是自己提筆設計了許多花卉的紋樣,並將它們賣到了成衣鋪子,換了些銀兩做貼補。
碧梧心中替主子感到委屈,行在路上時,還憤憤不平道:「如果夫人沒有病逝,姑娘十六歲那年就可以嫁給大少爺,壓根不用到京城來受這些氣!」
碧梧口中的夫人,是沈沅的舅母羅氏,而那個大少爺,則是她的表哥唐禹霖。
沈沅無奈搖首,想起過幾日便是碧梧的生辰,便想讓碧梧在前門街挑些喜歡的東西。
——「去去去!不買就別站在這兒礙我的生意。」
小販的聲音打斷了主僕二人的談話。
碧梧循著視線看去,同沈沅道:「咦?那不是陸家的小少爺嗎?」
話音剛落,沈沅便走到了碧梧口中的,小少爺的身旁。
陸廖霽正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屜熱騰騰的包子,發頂卻突然傳來了一個陌生女子的溫柔聲音:「廖哥兒,你想吃嗎?」
陸廖霽點頭後,便抬眸看向了沈沅。
他有些好奇,這個陌生的美人姐姐,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碧梧給他買了兩個肉包子,待將它們遞給陸廖霽後,沈沅溫聲問道:「廖哥兒,你五叔呢?」
陸廖霽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沈沅,邊啃著包子,邊搖了搖小腦袋。
前世沈沅也同陸廖霽相處過,陸之昀雖將這個侄兒養在了身旁,卻並未有太多的功夫管教他。
而陸廖霽對這個嚴肅強勢的五叔也總是會生出些懼怕的情緒,前世的他就曾鬧過離家出走,但每每他起了這種心思,都會被陸之昀的下屬及時發現。
這孩子的性格並不頑劣,卻總是嚷著,要見他已逝的母親。
沈沅也是個自幼喪母的人,前世便對陸廖霽多多留意了些。
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男孩的小腦袋,便命碧梧去聘了輛馬車,「我們得將他送回國公府去。」
嘴上雖這麼說著,沈沅心中卻在想,她終於又尋到了一次,能與陸之昀見面的機會。
——
沈沅乘的車馬正往鎮國公府緩緩馳去。
可車上的三人卻都不知曉,在離他們數十丈的距離外,也有一輛馬車,正跟在他們的後面。
稍有顛簸的車廂內。
江豐是江卓的孿生弟弟,也是陸之昀的得力屬下,見自己的兄長愁眉不展,便打趣道:「沈姑娘都去國公府了,你愁什麼?」
江卓看著弟弟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氣是不打一處來。
他用摺扇拍了下江豐的腦袋,搖首回道:「沈姑娘雖是去了國公府,大人卻還在宮裡教陛下課業,在大人沒回府前,咱們得想辦法把沈姑娘給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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