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色尼龍襯衫的禍

  在村口曬穀場整理穀子的春燕媽媽，遠遠的看到鮮艷的紅衣服的人，在滿坡曬著黃稻草的堤埂上騎著自行車過來，就知道是她家春燕，誰家姑娘穿得上這麼漂亮的紅衣服，立刻對一起整理穀子穿著補丁打補丁的女人們說：「你們看，這就是我家建中做哥哥給妹妹買的新衣服。」看到大家抬頭看春燕，春燕媽媽又開始重複：「我家建中這次跟解放木匠『跑外』，自己省吃儉用，給妹妹買了件廣州流行的尼龍襯衫，春燕說這衣服不會皺，洗了，風一吹就干,還不褪色，關鍵是牢，聽說穿幾年都不會破」。春燕媽媽一個勁的炫耀，她不只是只夸衣服，是變著話語拐彎抹角夸自己的大兒子，她是心裡存有別人也聽得出的狡詐小心思，大兒子到娶妻結婚的年齡了，做母親的多宣揚宣揚兒子的好，可以引起三姑六婆的注意，給介紹介紹對象。曬穀場上的女人們忙著手中的活，春燕媽媽變著法子夸兒子的話已經聽了N遍，早已引不起她們的共鳴。春燕媽媽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停了手中的活，雙手撩起打著藍色補丁的灰色圍布搓兩下，從旁邊盛著茶壺的籃子裡小心的拿出一筒雪白的皺紙，一個個的迎過去給人看：「來來，你們來開開眼界。建中這次跟解放木匠去廣州住賓館，這是賓館裡擦屁股用的紙。」

  幾個在曬穀場勞作的女人立刻圍攏來開眼界，每人拉走一截雪白的柔軟的細膩的紙：口裡「嘖嘖嘖」感嘆：「真當浪費，廣州人作風作浪，擦屁股都要用這麼好的紙。」

  在她們的生活里擦屁股是應該用稻草打漿做的毛草紙，那黃黃的硬硬的紙里橫七豎八的躺著還未打碎的一截截稻草梗。

  春燕媽媽在曬場上樂哈哈的炫耀紅色尼龍衫、雪白衛生紙，春燕卻怒氣沖沖推著自行車，進院用手抬起自行車後輪，恨恨的一腳踢住停車架，這「啪噠」的聲音，驚飛起幾隻在門口躲涼的雞，進屋，脫了紅衣服，扔到地上還不解氣的踩上兩腳，又立刻拎起衣服恨恨的拍打幾下，把紅衣服掛在床邊的毛竹叉杆上，換上發黃的舊棉布襯衫，一頭倒在床上，眼睛盯著打滿補丁的灰黃色苧麻蚊帳發悶氣，滿腦子是被老師逐出教室的羞恥，都怪大哥，要不是他從廣州帶來紅衣服，她也不會受冤枉氣，不會逃學。

  這是1982年初秋，春燕大哥跟著嶺後公社第一個私企老闆「解放木匠」從廣州「跑外」回來，這裡的人們把「出差」都說成「跑外」，好像也是「跑」「外」這兩字對這些山里農民來說更形象，而且這兩字還透著驕傲，直接的顯示出出外見世面的威風。春燕大哥回家抖出件廣州流行的鮮紅色尼龍襯衫給春燕。透的，亮的，像春天山上熟透了的樹莓果那樣透亮鮮艷，春燕不敢穿到學校，但又抑制不住喜悅向同學描述大哥買的新衣服，描述大哥見到的廣州，外面新奇的世界，聽得同學們興奮不已，春燕經不住同桌小秋和同學的攛掇，放棄午睡課休息時間，回家換來新衣服。精彩故事和透亮鮮艷的紅衣服使同學們的躁動一直延續到上課，老師一再的敲打教鞭提醒也止不了這些青春期孩子的躁動，前面幾排的同學，待老師轉向黑板，他們就轉頭向後面偷瞄春燕，躲貓貓似的，也是春燕該倒霉，老師是這個學期新來的，熟悉的老師多多少少會給春燕留些面子，說不定根本就不會遷怒春燕。亂鬨鬨又嘈雜的氣氛激怒了老師，他把氣出在一片灰藍色中如飄揚的紅旗一樣奪目的春燕身上。

  「出去！」憤怒的老師用教鞭指著無辜的春燕。

  春燕委屈的低下頭不敢站起來，老師怒氣沖沖的臉色，班級瞬間寂靜，他狠狠的盯著春燕，小秋用手彎輕輕的碰下春燕，春燕慢慢的站起來，哭著捂住嘴巴，跑出教室。

  身後的門「嘭」的關上，春燕的一隻眼睛和一邊的肩膀同時一抽，操場上體育課的同學都齊刷刷看過來，對面教室的同學從窗口也看過來，穿著耀眼透亮的紅衣服，卻像一絲不掛似的游斗，要多難堪有多難堪，從上學開始，春燕可一直是老師表揚的好學生。春燕從未遭受過老師對她這種打擊，哪裡經受過這般委屈，「回家」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她一把把擦著眼淚騎上自行車逃回了家。

  春燕爸爸的午睡被驚飛的幾隻雞吵醒，「咳、咳、咳」的清著喉嚨出來，只見他拿下門口竹叉上那件打滿補丁已經分不出主色的灰灰的衣服穿上，又彎腰捲起補丁疊補丁褲腳，邊穿草鞋邊吆喝兩兒子起來，春燕的二哥建華用手捻著眼睛，打著呵欠老不情願地搖擺著身出來。那瘦瘦杆杆的身子，一見門口的自行車，敏捷地跨上自行車坐穩：「爸，化肥我用自行車捎帶。」

  「自行車給你哥，田裡去耍什麼派頭。」

  建華翹起嘴巴白白眼睛，穿上門口那雙已經磨出幾個洞的解放鞋，從門邊拿起扁擔，把兩個半袋化肥搬入畚箕，調好畚箕上的繩子，蹲下身，挑上化肥跟在背著鋤頭的父親後面出去。

  建中洗了臉出來，穿的是媽媽為他準備好的，沒有補丁的藍色兩用衫和藍色褲子，腳上是黑色布鞋，只是褲子短了些，他把褲子往腰下退，雙腳蹲了蹲，褲子還是短，索性彎腰把兩褲腳卷了卷，直起身看到門口的自行車，剛才臉上的一臉無奈立刻變成笑臉，朝屋裡喊：「春燕，春燕，你怎麼不去學校？自行車可以讓我騎嗎？」

  春燕在房間裡直直的答應：「你騎吧！」。

  自行車是全家節衣縮食為春燕買的，去年春燕考上高中，全村就春燕一個人考上，是全家小小的驕傲，學校離村子七、八里路，住校要住校費，一貫來，這點路上學都是走讀的，中飯是學生自己帶了飯盒和菜，學校食堂有專門給學生蒸飯菜的蒸箱，一學期交2元錢的蒸飯費，早上得5點多起床走去上學，冬天的話，放學走回家，天都黑了。春燕考上了高中，就想要有一輛自行車，春燕是父母和兩個哥哥呵護寵大的，從小隻要她想要的東西，哥哥們都得讓著她，她想要的東西不怕父母不答應，只要她鼻子嘴巴氣沖沖的翹半天，父母肯定就答應了，爸和兩個哥哥是春燕的天，村裡的小朋友是沒有人敢欺負她的，也沒有什麼事情是爸和兩個哥哥解決不了的。可是這次父親卻遲遲的不表態，春燕都翹二天鼻子嘴巴了，也不見爸作決定，春燕就候著：每天晚上見爸吃完飯，用手一擦嘴巴，抬腿準備串門吹牛去時，叫上一聲「爸……」，這聲「爸」後面長長的尾聲起伏如村後綿延的山巒，抑揚頓挫。春燕媽就在一旁皺起一隻眼睛：「嘖嘖嘖……，我們春燕就是韌，藤條百韌」。春燕只有兩個哥哥沒有姐妹是家裡的獨養女，被嬌寵的女孩子免不了執拗任性，當然被嬌寵的女孩子眼睛裡的那種不經風雨的純真自信也是人見人愛的。兩個哥哥是竭力支持為春燕買一輛自行車的，他們一起表示：願意農閒時上山砍柴，下渠摸螺螄，挖壘牆的黃泥，砍竹子編椅子等等做副業掙錢。終於在春燕開學前父母提前賣了一頭豬，兩隻大閹雞，東借西湊的花120多元錢買了輛「海獅牌」自行車。父母的眉頭緊鎖了大半年，兩個哥哥和春燕卻開心得不得了，只要春燕自行車一進門，兩個哥哥就要充分的發揮它的作用，真沒有地方去，就騎著自行車在曬穀場上顯擺，前上車，後上車，單放手，雙放手的炫技。

  春燕大哥騎著自行車回家已經是吃晚飯時候，遠遠的聽到建中吹著歡快的口哨，春燕爸爸就知道建中完成了重大任務。

  「解放木匠答應來吃飯了？他什麼時候有時間來？」

  「師傅說，明天來吃晚飯？」

  「牢靠的吧？解放木匠這麼大的老闆你請得到？」春燕媽媽表示懷疑。

  「師傅說話算數的？他讓我告訴你，隨便些好了，坐坐就圖個熱鬧。」

  春燕爸爸給建中一個讚許的目光，又把眼睛朝春燕媽媽投過去，抬一抬頭，那意思是：看看我們兒子有出息的吧？建中如果是扶不起的阿斗，解放木匠也不肯來家裡吃飯的。

  一家人居然忽略了不正常的春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