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南方的小山村,四面環著此起彼伏的小山坡。
有一條小河從南到北蜿蜒地從村口淌過,順著小河的是一條村道,匐在金黃色的稻田邊。
已是黃昏時分,裊裊炊煙夾雜在陣陣鞭炮迷霧裡。
鞭炮一過,錘鑼、廣鈸帶著獨特的節奏響起,在道班高亢的法咒聲中,一條條白幡在路邊豎起,隨晚風擺舞。
天色暗淡,詭異莫名。
不管逝者年齡大小,白事對於村民心裡來說始終是個害怕的事情。
更何況這次去世的老人是傳說中的陰時人,農曆七月十四鬼日陰時出生,偏偏又在七月十四鬼節陰時斷氣,大凶!
村里幾乎都是姓章的同族,上下溯源都是同一個老堂屋的宗親。
所以雖然大家心懷忐忑,但去世老人已八十高齡且礙於宗親情面,在家的青壯勞力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過來幫忙。
法事分內外場。
內場在大堂屋裡,老人換了壽衣乾乾淨淨地躺在棺材裡。
家屬披麻戴孝地在棺前跪了一片,同時按時辰燒著紙錢,還不時哭唱幾句。
法事要做三天,還沒到蓋棺時候。
棺材蓋就置在堂屋外面的天井中間,用兩條長凳子搭著。
外場在屋子外面不遠的路邊。
外場的法事主要是立幡,就是立起幡旗,為陰魂指引墳冢之路。
初時一切順利,道班循規做法,親朋弔唁,流水吃席。
但就在第二天傍晚,出事了。
蓋棺儀式前,外場要進行最後一次起幡。
就在立起最後一根白幡時,正當竹竿徐徐豎起,突然刮來了一陣滲人的山風。
那長長的白幡居然從中間戛然而斷,而且幡尾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去世老者鄰居家的稻田裡,就蓋在一簇稻杆上詭異地抖動了起來。
人群頓時一片嘩亂,法咒聲也硬生生地被中斷了下來。
首先反應過來的是戴著道冠、穿著一身寬大法袍的老掌事和他旁邊的老道師。
只見老掌事左手捏起三清指,右手抽起了一把厚重的銅錢劍。
連著,拈出一張符籙,前跨步罡,走到了幡尾前。
老道師緊隨其後,丹田一吸,念力驟起,高聲地續起法咒。
其餘道師在老道師的引領下清復心神,鑼鈸法咒聲隨之恢復。
少頃,老掌事銅錢劍一抖,大喝一聲「呔」,隨之符籙出手。
見得一片符火划過,墜落的幡尾一下子燃將起來,瞬間便燒成了灰沫。
山風好像一下子收了許多,其他的白幡也都逐漸恢復了正常,就輕輕地在竹竿上搖擺著。
老掌事已經八十餘高齡,身旁的老道師也年過七旬了。
其實倆人都已準備交班,新掌事也跳了法凳,度了道門儀式了。
只是這次的白事比較兇險,害怕鎮不住,所以倆老才臨時重新出山。
老掌事把早已嚇破膽的主家老大叫了過來,狠狠瞪了他一眼道:
【「幡隨魂意,幡斷鬼怨!你要老老實實的告訴我,你家老爺子生前跟章猛家有什麼過不去的恩怨,
「以至於要上路了還不肯罷休!特別是這個緊要關口!」】
主家老大哆哆嗦嗦地說道:
【「三太爺,我哪敢騙您老人家呢,這事六太爺也知道。
「就是以前我們倆家水田交界,章猛叔鋤田埂草時往我家田上削,
「削了草又不復原,年久了田埂便吃進我家田裡。
「老爺子覺得吃了虧就跟章猛叔吵過幾次狠的,聽說差點還動了手,我們那時候還小。
後面聽說官家調解,都恢復了原樣。這事過來這麼久了,就……就是斷幡飄過的那塊田角……」】
「嗯......陰時魂,有怨氣......」老掌事喃喃自語。
少頃,他與被喚作六太爺的老道師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不好!」
兩位老者匆匆丟下人群,轉身就往內場走,眾道師趕緊快步跟上。
逝者家屬和村里幫工都面面相覷,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
此時還是八十年代,這大山深處的偏僻村落還沒通電,道場堂屋內外都點起了長長的煤油燈。
事主家屋子背靠著山坡,光線黑的比外面早。
此時,堂屋裡守靈的家屬正在往棺材前長凳子上的煤油燈里添油。
老大家媳婦把煤油燈芯往下擰巴,然後抽出燈頭,老二家媳婦就提起罐子把煤油輕輕地往裡倒。
倆人倒著倒著,冷不丁抬頭瞄到了棺材裡的老人。
這老人臉孔蠟黃瘦削,眼睛緊閉,嘴巴里塞了一塊銅錢。
這一瞄不打緊,偏偏老二家媳婦突然一個冷顫哆嗦,手裡的油罐子倏地一偏,那煤油瞬間便流出一地。
這場景自然將老大家媳婦也嚇得猛一激靈。
倆人匆匆添好油,調亮燈盞。
連著慌忙往紙盤裡燒了幾張紙錢,再恭恭敬敬地來上幾個大磕頭。
然而直到她們往後退了幾大步,重新跟其他親屬挨在一起跪著時,心裡頭還止不住地砰砰跳個不停。
堂屋外面的天井圍旁,大門入口的右邊,道班的固定位置便設在了這裡。
只見牆上整整齊齊地掛了三幅古老的三清祖師爺畫像,畫像下面是一方壇桌,桌上擺著三個香爐。
離壇桌不遠的地方還擺了一張小圓桌。
桌邊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正在疊著一堆白色大海碗,這是一名壇面,也就是場工。
漢子的旁邊坐著一個小孩,七歲左右,正在吧嗒地吃飯。
他把碗裡的肉吃完了就抹了抹嘴,安安靜靜地看著三清祖師爺的畫像發呆。
還有一些村裡的幫工,在廚房內外不時穿插著,收碗洗刷,搬凳移桌。
而其他的道師、逝者家屬和幫工都到外場去了,那邊正在準備最後一次起幡。
莫名的一陣山風颳過。
就剎那間,先是堂屋裡棺材頭小油碟里的燈芯秒黑。
接著,蓋著燈罩的兩盞油燈居然也噗的一聲全滅了!
伴隨著幾聲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嘶吼,一陣無比噁心的腥臭從棺材中快速地漫涌了出來。
守靈的家屬紛紛絆著軟腿,連滾帶爬地從堂屋裡跑了出來。
隨之,堂屋門口的油燈也忽然閃滅,院子裡頓時雞飛狗跳,亂做一團。
當下就只剩道班壇桌上的油燈,還在風中搖搖欲墜地堅持著,留下了最後的一道亮光。
「天問,快走!」
那名壇面猛地起身拖起小孩,轉身就想往外跑。
大門卻哐當一聲被怪風緊緊地關閉了起來,無論怎麼用力都拉之不開。
院裡的人都叫喊著擠到壇桌這邊,還有兩個婦人當場就腳下一軟昏了過去。
在一陣奇臭的氣味中,堂屋裡竟傳來了「噶嚓、噶嚓」的詭異聲音,壇桌的油燈感覺隨時也要被吹滅了那般。
就在這時,那叫做天問的小孩,靜靜地站了出來。
只見他右手無名指及小指壓住大指揚起道家劍訣,再快速地把劍指蘸到爺爺寫符咒的硃砂里,連著左手也捏起劍訣搭在右手彎上。
他清澈的眼神望向三清像,彎腰一個頭磕了下去,然後起身轉向堂屋方向。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咒念同起,但見小小的劍訣所指,院內居然瞬間風停氣緩。
眼看壇桌上的油燈就要穩穩地亮將下來,但卻只過了片刻功夫,眾人還沒緩過神來,忽然又是一陣腥臭襲來。
山風再次呼呼刮來,壇桌上的煤油燈芯噗噗閃動,隨時就要熄滅。
就在大家嚇得快要魂飛魄散時,但聞清脆的三聲銅錢劍搖鈴叮噹響起。
繼而,大門吱呀一聲被緩緩推開,見得兩位老者腳踏七星,穩步地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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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劍鈴聲響,壇桌上的仙香,掉下了一抹香灰彤彤地見紅,油燈芯搖曳一下也重新亮出了長光。
三太爺進屋站定,向逝者家屬和村民們揮了揮手,大夥趕緊散出大門,院內只留下道班人員。
六太爺第一時間往小孩方向瞧去,小孩趕緊跑過去抱著爺爺的大腿。
六太爺看著他手指上的硃砂紅,親切地摸了下他的小腦袋:「問兒,莫怕,有爺爺在,沒事!」
就在這時,大門再次被一陣急促慌張的推門聲打開:
「不好了,三太爺,章猛叔他……」
三太爺搖起左手止住了來者的話,接著轉過身喚過新掌事,低聲叮囑了幾句。
新掌事是三太爺的大兒子,名叫章福,今年六十有餘,村里小輩都叫他福爺。
福爺打開壇桌下的包裹,抽出一把黝黑髮亮的桃木劍。
連著,雙手托劍彎下駝背,恭恭敬敬地在祖師爺掛像前打了一個稽首。
之後,帶了一個道師和一個壇面,隨著報信的村民匆匆地出了大門。
回到法事外場,就在斷幡的田邊,圍了一大圈人。
只見一個黑須老漢滑稽地穿了一身婦人的花衣,在泥濘的稻田裡轉著圈圈,正是那章猛。
他雙目緊閉、拳頭握緊,就像牛耕田似的在那個田角一步步地轉圈,嘴裡還不時地發出哼嘿聲響。
有幾個膽大的漢子下田想去拉拽,卻被章猛輕易地將他們一個個摔到爛泥巴里。
其他人見狀,也就沒人再敢有所動作,都緊張地圍在四周。
頃之,一張小四方桌在田邊飛快支楞了起來,壇面快速地點香、燒紙。
桌上放了三隻白海碗,分別放了半碗糯米、半碗米酒和半碗硃砂。
福爺面朝北方踏起罡步,唱起法咒:
【「恭請玉清大帝元始天尊、上清大帝靈寶天尊、太清大帝道德天尊。
「天地玄宗,萬氣本根。三界內外,唯道獨尊。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天之光、地之光、日月星之光、普通之大光、光光照十方。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咒語起時,他捏起雙手印打了個稽首。
但感一股念力從丹田緩緩升起,通過巨闕、華蓋到印堂,點亮印堂後再下沉至雙臂天府、太淵。
接著他右手提起桃木劍,左手兩指抄起一疊符紙,沾了硃砂從劍身一抹而過。
但見一團符火在田角處瞬間燃起,田裡的章猛便茫然地停下腳步,接著哐當一聲仰面倒在了水田裡。
幾個大漢趕緊下去將他抬了起來,放在壇前的沙地上。
福爺左手端起白碗裡的米酒,右手捏起劍訣揚起一把符火。
隨後,含了一口的米酒,轉身往地上的章猛一噴。
旁邊的道師助手馬上半蹲,雙手在他的印堂、厥陰、氣海、湧泉依序按下。
終於,章猛張開嘴巴,呼出一口腥臭的黑氣,緊接著便安安靜靜地沉睡了過去。
與此同時,屋內道場那邊,兩位老者正安安靜靜地並排站著。
壇桌上,已經多了兩隻白海碗,一隻盛了半碗清水,而另一隻則是空空如也。
三太爺面向三清祖師畫像莊重地打了三個稽首,之後右手抽出銅錢劍,面向堂屋方向移了七步,踏向天樞位站住。
連著,六太爺來到壇桌前。
他接過壇面遞來的兩枝柚子葉,恭恭敬敬地向祖師爺像打了三個稽首,再將枝葉浸入裝有清水的海碗當中。
隨之,他又搭起請神指唱了幾句法咒,再點起一把符火,將符灰也統統撒落到海碗裡。
一切準備就緒,他捧起這隻大碗,往前跨出六步,站在了天璇位上。
後邊的幾名道師依著天璣、天權、玉衡、開陽和搖光紛紛落位。
隨著三太爺一聲「起鑼」號令,鑼聲、鈸聲相繼響起。
但見他把右手銅錢劍一搖,緊接著左手兩把符火閃過,堂屋門口的油燈再次點亮。
眾道師紛紛兩手結天丁印,以中指點眼頭,放訣開啟慧眼。
這時,只見昏黃的燈影下,隱隱約約看到有一排扎著羊角、兩腮塗紅、滿臉紙白且全身白衣白褲的小童。
這些小鬼在堂屋門口走廊跑來跑去地在撥弄著燈芯,同時不斷發出肆無忌憚的邪笑!
忽聽銅錢劍搖鈴響起,它們霎時嚇得縮成了一團,堆在走廊角落裡,哇哇亂叫。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度人萬千……」】
銅錢劍搖鈴隨著法咒再次響起。
壇面快速地將一隻雄雞按在地上,一把抹了脖子,將雞血接到碗裡。
三太爺迅速地從道袍中取出一隻小布袋,往雞血碗裡一蘸,放到台階油燈前。
但見一陣煙霧飄過,那袋子開始咕咕嚕嚕地響動。
他一把收緊袋口,封上符紙,白童小鬼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掌燈,起!」
三太爺話音一落,眾道師跨步進入堂屋。
伴隨著銅錢劍鈴,兩道符火划過,棺材前的燈油芯和側面的長頸燈重新亮起。
屋內穢氣很重。
棺材內老者的臉已然漆黑,嘴巴里的銅錢也不見了蹤影,喉嚨內還不時發出咕嚕的響聲。
六太爺快步上前,捧起手裡的海碗。
他抽出右手,揚起柚子葉,將泡過枝葉和符灰的法水,不斷地拋灑到棺材之中。
「塵歸塵,土歸土。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凶穢消散、道炁長存。」
三太爺在旁唱起法咒,其他道師也同時敲起鑼鈸。
六太爺從碗中取出一支柚子葉,輕輕地放在屍身上。
再接過壇面遞過的另一隻空碗,伴隨法咒聲,以最快的速度,將空碗蓋在還剩一枝柚子葉和小半碗符水的海碗上。
緊接著,他揮出一張靈符並大聲喝道:「起符除穢,封!」
不一會,屋內外的臭氣竟慢慢消散。
三太爺從口袋裡掂出一小枚古銅錢,再次彈入逝者的嘴巴之中。
片刻之後,屋內一切恢復了平靜。
但兩位老道師卻絲毫不敢怠慢。
他們先吩咐兩個大漢,趕緊將收了小鬼的小布袋和那隻收了穢臭的海碗,拿到山神廟對面的山頭,挖深坑埋了。
繼而,又吩咐壇面馬上在堂屋外天井起壇,準備為死者破獄引路。
天井正中,棺材蓋還架在兩條長凳上。
一名壇面大漢拎過半袋子生石灰,在三太爺的指導下,在棺材蓋前畫了一個太極圖。
圖眼位置分別放了兩疊白海碗,每邊一十八隻。
隨著鑼鈸聲響起,三太爺握緊銅錢劍、六太爺手持一根小引魂幡開始圍著棺材蓋唱咒。
逝者家屬排了一排,由長子捧著牌位跟在法師後面轉著圈子。
一共轉了一十八圈。
三太爺停下唱道:「破獄引魂,魂歸天。生道輪迴,過獄憐」。
唱罷,一把符火划過,點燃了地上的黃紙大元寶。
連著,兩名壇面揮起長棍,將兩疊海碗砸了個稀爛。
在家屬的嚎哭聲中,棺材蓋被抬到堂屋,穩穩地封蓋在棺材之上。
終於,所有人都松出了一口長氣。
平安封棺後,幫工們逐漸散去,道場裡只剩下道師、壇面和守夜的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