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12月12日,星期五那天,我暗自思忖,她的審美著實令人不敢恭維。她將那本剪貼簿攤開在我的紅木咖啡桌上,內頁里的時間線被死亡記錄精心編排,無異於公開炫耀著她所謂的「奪舍」碩果。竹思楠的笑容依舊明媚如常,然而,她淡藍的眼眸中卻未映出絲毫溫情。
「或許,我們應該等蘇俊賢到場再開始。」我提議道。
「對,樂蓉,你是對的。我一時疏忽了規矩,確實不該。」竹思楠隨即起身,在房間裡踱起步來,手指不經意地拂過每件家具,時而對著小巧的陶瓷雕像或精細的刺繡作品發出輕微的驚嘆。這房間原是溫室的一部分,而今成了我的針線工作室,晨光中綠植生機勃勃。白日裡,這裡溫暖宜人,只可惜冬日夜晚寒氣逼人,不宜久留。加之窗外夜色深沉,總讓我心生不悅。
竹思楠環視一周,笑道:「這房子真合我意。重回帛弘城的感覺太好了,我希望我們的聚會都能定在這裡。」
我了解,竹思楠對這個城市和這所房子抱有深深的厭惡之情。」蘇俊賢肯定會不高興的,」我提到,「你清楚他總是喜歡炫耀他在騰駿山的房產,還有他的新伴侶,不論性別。」
「的確,包括男朋友在內。」竹思楠笑眯眯地補充,她的笑聲儘管蘊含著更多陰鬱,但本質上那份沙啞而純真的特質並未隨時間消逝,與我初次邂逅時無異。正是這樣的笑聲,當年如磁石般吸引了孤獨的我——一個少女被另一位少女的溫暖笑容深深吸引,猶如飛蛾義無反顧地撲向光芒。然而現在,這笑聲只讓我脊背發涼,心中警鈴大作,因為在過去的數十年裡,已有太多飛蛾葬身於竹思楠那熾熱的光焰之中。
「我讓人送茶來吧。」我隨即說道。
覃華清精心奉上茶水,選用了我珍藏的頂級瓷器茶具。竹思楠與我沐浴在斜灑進屋的夕陽餘暉中,安然就坐。我們的對話悠悠流轉於瑣碎日常——彼此分享著對經濟淺顯的見解,交流那些遺憾錯過的書籍心得,以及最近飛行旅程中偶遇底層人民所引發的共鳴與同情。假若有人從花園一角悄然窺視,或許會誤以為是風姿綽約的侄女正拜訪她親愛的姑母;而我,絕不希望外界將我們誤解為一對年齡懸殊的母女。儘管我不追求時尚前沿,但我的衣櫥里不乏精選的羊毛裙裝與絲質襯衫,皆是價值不菲的投資。然而,每當與竹思楠並肩,我不免自覺黯然失色。當天,她身著一襲淡雅的天藍色裙裾,依我辨認,那出自名設計師之手,價格必然不菲。這裙裝更映襯得她的膚色無瑕,藍眸閃爍,愈發靈動。同樣花白的髮絲,在她那裡被演繹成長發飄逸,以別致的髮夾輕巧固定於腦後,顯得格外清新脫俗。相比之下,我的短捲髮似乎都沾染上了幾分她的藍色幽光,略顯遜色。
無人能猜出我實則比竹思楠年輕四歲。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寬厚,而她也更加頻繁地展現出那份超越年齡的魅力與風采。
她輕輕擱下茶杯於托盤上,隨後在室內無目標地踱起步來,此刻的她顯得異常焦躁。行至玻璃陳列櫃前,她的視線掠過精緻的瓷娃娃、潔白的蠟制西洋棋棋子,最終定格在某樣物件上。
「顧樂蓉,真是難以置信!」她驚呼,「你怎麼會把一把古董手槍放置在這種位置?」
我解釋道:「這是一件家族傳承的寶物,價值不菲。你批評得對,將手槍擺在這裡確實不合適。但整棟房子中,唯有這個柜子裝有鎖,而席夫人常帶她的孫子孫女們來訪……」
「你的意思是,這槍里還裝有子彈?」她追問。
「當然沒有。」我口是心非地說,語氣略顯尷尬,「不能讓孩子們接觸到這樣的東西……」我的言辭中帶著一絲無力的辯解。
竹思楠微微頷首,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傲慢與輕蔑,隨即轉身走向南側窗邊,凝視著外面的花園。
可惡!顯然,竹思楠並未認出那件手槍的來歷。
檀浩博逝世時,我們的戀情恰好持續了五個月零兩天。雖然未曾公開,但我們內心已認定彼此為終身伴侶。那短短五個月,仿佛是一個時代的微縮景觀——充滿純真、輕率、做作與所謂的浪漫。但在此語境下,浪漫卻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貶義詞,因為它僅屬於那些心智未成熟者,或是那個沉溺於美好而不切實際幻想的社會。我們就像是一群無知無畏的孩子,手中把玩著上了膛的手槍,對危險毫無察覺。
竹思楠,當時還被稱為茅思楠,正與一位來自泰清國的男友交往,他高大、略顯笨拙卻心地善良,名叫陳高朗。兩人在昊然城結緣,時間追溯至一年前,恰逢茅氏一家啟程遊歷各國之際。陳高朗對竹思楠一見鍾情,自此不離不棄,緊隨其後。遭遇竹思楠父親嚴厲斥責後,陳高朗暫返昊然城處理個人事務。然而數月之後,他再次現身於浩宕城,正值竹思楠的父親安排她返回帛弘城,投靠姑母,以終結另一段感情。這位執著的泰清國青年不顧一切地追隨著她南下,始終保持尊重,未曾越禮半步。
我們四人構成了兩對歡愉的伴侶。自從在郁雪卉表姐六月的舞會上邂逅竹思楠,我們便結伴而行,共同租船沿河悠遊,直至峻熙島享受野餐之樂。陳高朗總是保持著嚴肅認真的態度,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檀浩博那愛開玩笑的個性。對於夥伴們的善意戲謔,陳高朗非但不介意,反而常常隨之爽朗大笑,迅速融入這份歡樂之中。
竹思楠的喜悅溢於言表,因為她得到了兩位紳士的傾心關注。儘管檀浩博反覆強調他的心之所向是我,但我們心裡都清楚,像茅思楠這樣的女性,無論她的足跡落在何方,自然會成為男士競相取悅的焦點。不僅如此,帛弘城的名流鄉紳們也對我們四人的魅力投以了注目。在那個帛弘城的悠長夏日裡,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裡,任何社交聚會,無論是派對抑或是遠足,如若缺少了我們的身影,都被視為不夠圓滿。郁雪卉和她的表姐郁雪晴甚至巧妙地勸說父母提前兩周動身前往陽曜州度假,如此一來,她們便能無拘無束地與我們共度歡樂時光。
至於竹思楠提出那場決鬥的提議,記憶已模糊,仿佛是在某個悶熱而漫長的夜晚。那時,她在我家留宿,悄悄溜進我的房間,與我並躺在床上,低語輕笑,直至聽到黑人女傭的腳步聲從幽暗的走廊傳來,我們才急忙捂嘴,以免被發現。這個想法,或許源自青春期那些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想像檀浩博和陳高朗為了贏得我們的青睞而決鬥,這念頭曾令我們激動不已。如今回顧,那不過是青春萌動時期的一種微妙情感體驗罷了。
在缺乏所謂「操控術」的情境下,這一切本應安然無恙。男士們甘願接受我們的指令,渴望成為我們意志的延伸,以至於當他們將我們那些狂野的幻想變為現實時,我們絲毫未曾察覺有何不妥。那個時代,通靈學尚未興起,降靈會不過是場孩童般的扮鬼遊戲。連續數周,我們沉醉於這份隱秘幻想中,直至某刻——或許由一人單獨,或許是我們共同作用——動用了「操控術」,讓幻想穿越了想像與現實的邊界。
從某種層面而言,這便是我們首次嘗試的「奪舍」。
引發爭執的具體緣由已模糊,可能是檀浩博的一個玩笑遭到了扭曲解讀。至於檀浩博與陳高朗各自挑選了誰作為決鬥助手,記憶也未能保留這部分細節。然而,我清晰記得陳高朗在那段日子中的哀傷與迷茫,這場對決與他的性情格格不入,卻不得不面對,因而他深陷愁緒。同樣難忘的是檀浩博那段時間情緒的劇烈波動,笑與怒交織,決戰前夕更是淚流滿面,擁我入懷,輕吻我的額頭。
決鬥之晨的美景至今歷歷在目。我們策馬前往決鬥地,河面上晨霧繚繞,陽光穿透薄霧,灑落溫柔光輝。竹思楠緊攥著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激盪,那份難以自抑的興奮,仿佛一股電流穿梭過我的身軀,震撼而鮮明。
那個清晨的許多畫面已從我的記憶中淡去。或許,初次體驗到「奪舍」帶來的強烈快感讓我暫時迷失了自我。在那樣一個充滿反差的早晨,兩名即將殊死搏鬥的男子所展現出的陽剛之氣幾乎將我淹沒。我內心交織著恐懼、激動與自豪……當高筒靴穩穩踏在柔軟草地上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這並非幻想中的決鬥,而是即將殘酷上演的事實。我能聽見不遠處有人在計數步伐。手中槍械的觸感在我的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抑或是檀浩博手中的感覺,我已經無從分辨……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我與他的聯繫驟然中斷。刺鼻的火藥味湧入鼻腔,讓我瞬間清醒過來。
死的是檀浩博。我從未忘記從他胸部的小圓洞裡汩汩湧出的鮮血。
當我趕到他身旁,他的白衣已被深紅浸染。他無力地垂著頭,涎水滴落在胸前那刺目的紅色上,雙眼翻白,宛如頭顱中嵌入的兩顆無光珍珠——這一幕,從未出現在我們的任何幻想里。檀浩博的身體微微顫抖,咽下了最後一絲氣息,而陳高朗在他身邊,泣不成聲。
此後的幾個小時,我的記憶成了一片空白。直到次日清晨,我解開布袋,才愕然發現檀浩博的手槍與我的雜物並列其中。為何我會留下這把左輪?假使我意圖從逝去愛人的身上帶走紀念,為何偏偏是這件冰冷的鐵器?又為何,我要強忍心痛,掰開他的手指,取走那見證我們錯誤的信物?
顯然,竹思楠並未認出手槍的來歷。
『蘇俊賢已到。』 這句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並非覃華清通知我們客人已到,而是竹思楠的所謂「秘書」——那位令人不悅的梁樂珍小姐承擔了這一職責。梁樂珍的外貌與她的名字一樣,缺乏傳統女性的柔美:短髮烏黑,雙肩寬闊,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讓人難以親近的威嚴。我暗自揣測,這般眼神或許只有在某些同性戀者和犯罪分子臉上才能見到。梁樂珍女士看上去約莫三十五歲上下。
「多謝你,親愛的梁樂珍。」竹思楠如此說道,語調中意味複雜。
我前往迎接蘇俊賢,卻發現覃華清已先行一步,將他引入宅內。我們在門廳不期而遇。
「樂蓉,你顯得格外神采奕奕。」蘇俊賢言罷,以讚嘆的口吻繼續道,「思楠!每次重逢,你似乎都愈發年輕!」男士們在與竹思楠小別重逢時,總不免為她的魅力所傾倒。兩人熱情擁抱並輕吻,蘇俊賢顯得尤為風情萬種。他身著合體精緻的羊駝絨夾克,高領毛衣巧妙地遮掩了頸部的鬆弛,然而當他摘下時尚的跑車帽,幾乎光禿的頭頂和刻意梳向前的幾縷散亂白髮便顯露無遺。激動使他的臉龐泛紅,但鼻翼與臉頰上的紅斑,顯然是酒精與藥物過量的痕跡。
「兩位女士,這兩位隨從沈鴻波與程德庸,你們應當已經見過。」蘇俊賢話落,兩位男士隨即步入狹窄的門廳。沈鴻波身形矮小,金髮微笑間露出一排整齊的假牙;程德庸則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黑人,行動笨拙,面帶慍色,仿佛剛經歷一場爭鬥。我確信,竹思楠與我都未曾見過蘇俊賢這兩位隨從。
「我們移步客廳詳談吧。」我提議。眾人圍坐在祖母遺留的茶桌邊。「請再為我們添些茶,覃華清。」我吩咐道,梁樂珍小姐聞言識相地退離。而蘇俊賢的兩位隨從仍舊駐足門口,一邊跺腳取暖,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展示櫃中的水晶藏品。
「程德庸!」蘇俊賢發出一聲清脆的響指。那位黑人侍者略作遲疑,隨後恭敬地遞上一個價值不菲的皮質公文包。蘇俊賢將公文包置於茶几之上,用他粗短的手指靈巧地解開鎖扣。「你們二人去尋顧樂蓉的僕人,為自己準備些飲品吧。」他吩咐道。
隨著兩名侍者悄然退出,蘇俊賢輕輕搖了搖頭,對著竹思楠展顏一笑:「真不好意思,我親愛的思楠。」
竹思楠溫柔地搭上蘇俊賢的手腕,身子前傾,眼神中滿是期待。「樂蓉堅持要等到你來才開始遊戲,而我竟險些把你給忘了,你看我這記性多糟糕!」
蘇俊賢眉頭微蹙。儘管五十年光陰已逝,他仍舊不喜歡別人直呼其名『蘇俊賢』。在瀚玥城,人們尊稱他為『蘇英叡大哥』;當他偶爾返回危機四伏的祖國——德容國時,他又變回了領有廣袤土地、森林與獵場的蘇嘉譽勳爵。然而,自1925年在睿達城相識以來,竹思楠始終稱呼他為蘇俊賢,未曾改變。
「來吧,蘇俊賢。」竹思楠輕聲道,「你先開始。」
記憶中,我們以往重逢時,總會在最初幾天裡分享各自的生活點滴。而今,連這樣的閒聊也顯得多餘。蘇俊賢露出一絲笑意,從公文包中取出剪報、筆記本及一疊錄像帶。正當他將這些物品逐一擺放在擁擠的茶几上時,覃華清恰好從針線房帶來了茶水和竹思楠的剪貼簿。蘇俊賢隨即粗獷而不失效率地清理出一片空間來安置這一切。
初看之下,蘇俊賢與覃華清似乎有不少共通點,令人一時難以區分。二人都面帶紅暈,然而蘇俊賢的面色是源於放縱的激情,而覃華清則是多年淡泊心境的體現。蘇俊賢小心翼翼地掩飾著他日漸稀疏的頭頂——那一片區域宛如受侵擾的土地——相比之下,覃華清的光頭則平整光滑,仿佛天生如此,未曾有過絲毫毛髮的痕跡。他們的眼眸同為灰色,但覃華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超脫塵世的寧靜,而蘇俊賢的目光卻如同北海凜冬,冰冷且複雜多變,時而映射出傲慢、怨恨、哀傷,乃至對毀滅隱約的快意。對於操控他人這種行為,蘇俊賢從未使用過「奪舍」這樣的字眼——這似乎是我的專屬詞彙——他更傾向於談及「狩獵」。興許,在瀚玥城那無瑕的街道上追蹤目標時,他的思緒會飄向記憶中的黑森林。我頗感興趣的是,蘇俊賢是否在夢中重返那片森林,是否懷念著綠絨獵裝、隨從的喝彩以及野豬垂死掙扎時的鮮紅噴濺?他可還記得長靴踏在石板路上的沉悶迴響,或是副官敲門時那急促的聲響?或許,在蘇俊賢心中,「狩獵」一詞依舊與那段不為人知的黑暗時期緊密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