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刻我的腦海中胡亂地略過了許多畫面,這二十二年的時光紛雜而沒有邏輯地疾馳而來,我的母親,期期,宋長均,沈白梧,子蔻,姬玉。
除去那些拋棄了我的人,被我拋棄的人,死去的人,再也見不到的人之外,居然只有姬玉。
只有姬玉。
我轉過頭去看向辛然,她在稍遠的樹枝處,並未發現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見我看向她,她縱使仍然膽戰心驚還是勉力地笑起來,輕聲說道:「這可真是驚心動魄啊。」
我沉默了片刻,便微笑著問道:「夫人,若您脫難了想做什麼呢?」
辛然怔了怔繼而放鬆了些,似乎想像到什麼美好的景象,她細瘦的胳膊抱住樹枝,頭低下去挨著樹杈笑起來:「當然是好好地抱著我的蓉蓉,親親她……大約還得找表哥算帳,看他的遊說給我引來的禍事。」
她說著說著就笑出聲,似乎覺得十分有趣,雖然嘴裡說著要找姬玉算帳但是並沒有真的怨懟之心。辛然果然一直都信任並且支持著姬玉,連同他的婢女我也十分信任,一路上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辛然並沒有發現樹幹裂開,我懷裡還有匕首,如果此時我把她騙來推下去想來不難得手。只要她掉下去這棵樹應該足夠負擔我一個人的重量,為了得到辛然的蹤跡衛國和吳國的人也應該會救我。
這麼看來我這樣做,應該沒有什麼破綻。
不過等我安全了,我想做什麼呢?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笑起來,對辛然招招手:「夫人,你過來。」
她不疑有他,謹慎地一點點向我這裡爬過來,我看著她向我移動,一邊說著:「夫人,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
「嗯?」
「姬玉在燕國中毒之後為燕世子試毒了兩年,過得非常痛苦,他的手也因此傷了。其實他再也拿不了劍也彈不好曲子,您讓他給我畫像,他每天只畫一個時辰不是因為忙,是因為他只能支撐一個時辰。與顧零決裂後沈白梧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他還怕黑,他不喜歡喝酒也最討厭醉鬼,他其實常常做噩夢,一旦做了噩夢就好幾天不睡覺壓過去。」我把我能想到的東西都說出來,想起來什麼說什麼,說到這裡便想不起來別的什麼了。
如此說來,這些東西是不是原本這世上就只有我和顧零知道了呢。
辛然疑惑又驚訝地看著我,她已經爬到了我的身邊,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推下去,或者乾脆掏出匕首殺了她。
反正我們兩個人之間只能活一個,我這麼惜命的人,我救她到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看了她幾秒,突然很想笑,悲涼絕望慢慢瀰漫上心頭。我拍拍她衣衫破損的肩膀,輕聲說道:「以後你也知道這些了,別讓他總是逞強吧。」
辛然抓住我的手,驚慌不定道:「阿止,你怎麼了?」
我指指樹幹上的那道有擴大趨勢的裂隙,辛然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臉色猝然大變,驚慌失措地看著我道:「這……怎麼辦?」
怎麼辦?有一個人跳下去就好了。
你還有蓉蓉等著你,衛國的百姓愛戴你,這些與我沒什麼關係,但是仔細想想好像沒有什麼人會等我回去。
姬玉嗎?對他來說你更重要吧。就像你說他的親密關係總是沒有好下場,這些年來他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重要的人,一年年地變得絕望而憤恨,你是最後一個陪在他身邊的親人了。
他怎麼能再失去你呢。
辛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平靜道:「無論是吳國人還是衛國人,要是有人來救你你就跟他們走,他們暫且都不會殺你的。啊,幫我給姬玉帶一句話吧……」
她猝然握緊了我的手:「阿止……你……」
「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他相會不勝榮幸,只是恕我……先行離去了。」
大約是最後的自尊心作祟,我還是沒有說出喜歡二字,但這個結局也不錯了。
我這麼想著便微笑著低頭向辛然行禮,然後推開她翻身從樹上跳了下去。
雙腳剛一踏空胳膊就猝然疼痛,我抬頭看去辛然正拉住我的手,她細瘦的手指奮力地抓住我,以至於關節發白。她滿目混亂驚慌地說著不行,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聽到樹幹處又傳來開裂的聲音,樹幹抖動以至於辛然瑟縮了一下。
我便趁著這個時機甩開了她的手。
這個姑娘,我可不想她和我一起白白地死了。
樹和辛然迅速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只有雲霧和風,凌冽的仿佛從我的身體縫隙中穿過發出轟鳴的風,真是自由的感覺啊。
我怎麼會這樣呢。
我明明這麼貧窮,二十多年來擁有的只有自己的命,他卻要連我這僅有的東西都要搶去了。
我就是捨不得而已。
他只有在辛然和蓉蓉的面前才會真心地笑,他不會算計辛然,在辛然的面前他是阿夭。
辛然對他來說無比珍貴,我捨不得他再失去這麼珍貴的人。
我居然願意為此去死。
我怎麼會,我怎麼會這麼喜歡他。
母親,這可真是可怕,我居然愛一個人超過我的性命。
在漫長的黑暗和凌厲的風聲中,我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淚了。你看我總是輸給他的,這個結局也是意料之中。
挺好的結局。
要是我能知道他得知我的死訊時作何感想,那就更好了。
在混沌中我似乎經歷了不知多久的時間,風聲失重感一併消失,整個人仿佛虛虛浮浮融化在汪洋之中,就好像嬰兒臥在母親的肚子裡。世界微微震動了幾下之後,突然明亮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站在清寧君府的大堂門口,面對熟悉的種滿綠植的庭院。一個小廝急匆匆地從門口跑過來,未受任何阻隔地穿過我的身體跑到堂內喊道:「夫人找到了!夫人找回來了!」
我驚詫地轉過身去,便看見姬玉站在堂內,他一身雪青色衣裳身影挺拔,乾淨優雅如常,琥珀色的鳳眼如畫的面容也一如既往,只是面色不佳。
聞言他陰雲密布的臉色放緩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捻著手指問道:「可有受傷?」
小廝答道:「傳信兒的人說夫人只是受了點皮肉傷。」
辛然到底是先遇上了衛國的人馬,吳國無功而返了。
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著這匪夷所思的場景,在堂內的姬玉,小廝,夏菀她們和所有僕人們,竟然都和沒有看見我似的,我伸手去碰夏菀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這是什麼?我變成了遊魂不成?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在這堂內走來走去,卻聽姬玉問道:「和辛夫人一起的姑娘呢?她受傷了嗎?」
我看向姬玉,他淺色的眼眸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仍然捻搓著。
小廝似乎有些迷惑,他鬧鬧後腦勺抬頭道:「聽說就只救回來夫人一個,沒什麼別的姑娘啊。」
聽到這個答案似乎出乎姬玉的預料,他怔了怔繼而目光驟然一凝。姬玉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只是讓小廝備馬,待馬牽來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朝城門奔去,夏菀南素墨瀟誰也沒有帶上。他這般獨自行動也太危險了,保不准吳國人也想抓他,更何況還有他父親在這邊。
我這麼想著卻如同被什麼力量一拽,繼而飄在他身邊不遠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打馬飛奔。
我懵了片刻,才遲遲地意識到我好像被困在了他身邊。
難道是濟源寺的神明真的有靈,即便是死了也要完成我的心愿,讓我的靈魂來看一看姬玉得知我死訊時會是什麼反應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卻也心生忐忑。看著姬玉的衣袂飛揚如一道紫虹從穿街而過,一路奔到城門外在那裡遇到了衛國禁軍隊伍。他利落地下馬,那禁軍統領一看就是認識姬玉的,有些驚詫地行禮道:「公子怎麼這麼著急趕出來了?」
姬玉緊皺眉頭,語氣沉得嚇人道:「辛夫人呢?」
「在馬車裡休息。」統領答道。
姬玉徑直走到那馬車邊,喚道:「辛然!」
那馬車的帘子就被撩開,滿身塵土狼狽不堪的辛然從帘子後探出身來看向姬玉,以極其疲憊的聲音回應道:「表哥。」
「阿止人呢?」姬玉冷聲道,垂於身側的手握得很緊,整個人像是一張繃緊的弓。
辛然聽到我的名字眸光閃了閃,繼而眼眶發紅潮濕,她捂著嘴流下淚來,滿臉的悲痛溢於言表。
「阿止她……掉下懸崖……他們還在找……屍體。」
姬玉怔住了。
他好看的淺色眼睛瞪得很大,眼神一瞬空闊得如同萬里無雲。我便站在他身側,看著他整個人停滯在那種緊繃的狀態里,眼睛顫啊顫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不過須臾他便咬牙搖頭,像是一毫一厘都不能相信,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可能……你活下來了,她怎麼會死?她向來最惜命,但凡能有一線生機她絕不會讓給別人。」
他這麼說著,仿佛在說服自己。
他不肯相信我死了。
可我的遊魂此刻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不過是他看不見我罷了。
※※※※※※※※※※※※※※※※※※※※
我尋思著還是不要讓九九在樹上掛兩天了,更新了讓她直接掉下去吧(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