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官軍把這座小山丘嚴嚴實實圍了一圈,但是怎麼都進不來。他們甚至試圖放火燒山可火都燒不進來,我和姬玉站在山上看著山腳下無可奈何暴跳如雷的官軍們,一時間十分安全。
「你說他們什麼時候能退呢?」姬玉懶洋洋地問。
「看時間,過個十天吧,宋國和趙國都該有點動靜了。」我答道。
我們找了個避風的山洞,此時已經是冬日夜裡有些寒冷,姬玉找了許多柴火堆起來點燃,他的那把削鐵如泥的匕首紆尊降貴地做了許多劈柴切肉的活。
姬玉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就盤著腿坐在山洞裡,撐著頭看著他。他束著衣袖下手乾淨利落,明明他看起來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高門顯貴里養出來的公子,怎麼做這些事情做得這麼熟練。
「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啊?」我不禁問道。
「哼,你問阿夭?」姬玉語氣不善地回了一句。他嘩啦啦地把新劈的柴火丟進火堆里,轉過身來靠著我坐下。接受到他的眼神示意我乖乖地靠在他懷裡,姬玉便滿意地勾起了唇角接著說下去。
「彈琴,舞劍,逃宮,被抓回去,再跑出來。遇見你的那次是我第一次跑那麼遠,後來顧零就天天盯著我再沒有能跑出洛邑。」姬玉左腿支著右腿放平,左胳膊就搭在膝蓋上,悠悠地笑道:「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除了所有人都信我父親是個大好人之外,沒有什麼別的煩心事了。」
「我母親三十多歲才生下我,因此格外疼愛我。我兄長是個耿直溫柔的人,凡是父親責罰我必定去求情。我每次受罰完姐姐就會偷偷來看我,給我帶一堆藥品東西。他們雖然每次都說下不為例,但下次還是會繼續幫我。有一次天子派顧漆去抓我回來,顧漆明明早就找到我了但卻默默保護我一路,好久之後才現身抓我。其實他們都嚮往自由,求之不得才不忍心束縛我。」
瑩瑩火光映在姬玉的眼睛裡,他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溫暖笑意。
「我有過這世上最好的親人,曾經覺得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幸福,可是我一個人也沒能保護。」
我抱住他的腰,輕聲說:「那不是你的錯。」
「有時候我覺得天子也很可憐,演了一輩子的戲,害了所有愛他的人,犧牲無數卻始終沒有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最後國家還要斷送在他自己推上來的太子手中,名聲也被這太子給毀了。你說他這一輩子是不是個笑話?」姬玉輕輕笑起來。
我沉默著,想起在濟源寺的濕潤霧氣中看見的老者。他面目慈祥舉止高雅,完全看不出那樣深沉的心機城府。這個人戴著面具活了一輩子,可曾真心愛過什麼人嗎?
或許在第一次犧牲愛人的時候也覺得痛苦,便告訴自己這是值得的。日久天長犧牲得越來越多,就越發不可自拔地陷入執念里,不肯承認自己做錯了。那一天我聽見天子找了許多理由來證明自己所做作為的正義性,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說服。
藉口找多了,便把藉口當成了真相。
「若是他停下來,承認自己的過錯和後悔,那之前所有犧牲的不就都失去了意義。我想那是他不能承受的,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停不下來了。」我輕聲嘆息道。
姬玉點點頭,然後低眸看了我很久,眼裡有一層很深刻的溫柔與悲傷。
「你在看什麼呢?」我問他。
「看你好看。」他回答道。
我一瞬間想起某個煙花大盛的時刻,想起熱氣騰騰的餐桌,想起他陽光下糖稀一般的笑眼。
我笑起來,他也笑起來,我與他雙手合十相扣,相擁而眠。
我們便這樣在山上呆了三四天,每日去摘果子叉魚打野兔——基本都是姬玉來干。我負責去登高遠眺,看看山外邊圍著的士兵有沒有退去的意思。
到第三天的時候山外士兵有所調遣,第四天時少了一些士兵。我們在這裡隔絕通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看樣子離打破僵局不遠了。
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把這件事告訴了姬玉,姬玉也沒說什麼只是笑著點點頭。這天吃完晚飯後他照例又攬過我聊天,我有些倦怠地躺在他的腿上,他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
聊了聊今天打獵時遇到的各種有趣的事情之後,話題告一段落。我趴在他膝頭安靜地看著火光,卻聽他撩著我的頭髮慢悠悠說:「你還打算騙我多久呢?」
我心下一驚,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我轉過頭去看他,便見他低下眼眸輕輕一笑:「你沒來得及吃解藥對不對?還有三天你就要毒發了,你是打算死在我面前?」
「你怎麼……」
「我沒那麼好騙。」
我試圖把自己撐起來卻再度失敗,他……在晚飯里給我下了迷藥?他難道是想要……出去自首嗎?
「你要幹什麼?姬玉你……你不要衝動。」我只能盯著他的眼睛,用儘量嚴肅地聲音警告他。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聲,明明柴火的光芒把他的臉映襯得暖黃,可他的眼眸卻是冷的。至今為止他雖然常常鬧脾氣,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神情,此刻我意識到他是真的生氣了。
「這幾天我一直在等你告訴我,但是你絲毫沒有打算說的樣子。我就在想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你仍然不信任我,就像那時候你問我選復仇還是選你一樣,你總覺得我還是會犧牲你,所以寧願不說?」他低聲地看著我,憤怒里夾雜著一絲悲哀。
我有些慌張,脫口而出:「不是!我是怕你會擔心……我怕你提前出去被抓住。」
「我被抓住不一定會死,但是你留在這裡一定會死,而且是因為我下的毒而死。你若是真的為了我著想就不該做這麼殘忍的選擇。你信不信你要是死在我面前,我就生祭了自己和那些官兵同歸於盡?」
「你瘋了,你……」
「要是你都死了我還要什麼理智!」姬玉提高了聲音怒道。
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顫抖的眼眸和紅著的眼圈,我語無倫次地說:「他們馬上就要走了……他們今天已經在退了……你再等等……我還有三天……」
我伸出手去搖他的胳膊,像每次他發脾氣那樣無聲地懇求。但這次卻沒有奏效,姬玉的手覆蓋在我手上,然後慢慢地把我的手扯開。
「三天?等到那時候就晚了,你不是我的賭注。我總覺得……你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有多喜歡你。」
姬玉微微一笑,用手指撫摸我的臉頰,他的聲音冷靜了許多:「他們抓住我之後應該很快就會解除包圍,這個陣法限進不限出,你早點出去找藥房抓藥。啊……還有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之前問的問題,那時候我說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知道了。」
「我選你,九九。」
姬玉低頭在我的額頭上落下一吻,抬眸微笑著看著我。是我最喜歡的那種真心實意的,溫柔又無奈的笑容。
然後他輕手輕腳地把我平放在地面上,脫下外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怔怔地看著他,腦子裡紛亂嘈雜只能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角,說道:「你會沒事的……你能活下來的對嗎?」
我急切地看著他的眼睛,他沉默了一會兒笑起來,沒有給出我想要的答案,只是吻了我的唇。
「我會努力的。」
我揪緊了他的衣角,顫聲說:「你答應過我的,你會為我活著。」
姬玉想了想,他就像我小時候母親安慰我時那樣輕輕摸我的頭,避開我的話題說道:「我愛你,九九。以後這世上還有很多愛你的人,你要像努力相信我一樣去相信他們。」
「雖然我知道你應該不會,但是我還是要說,如果我沒能回來不要為我死也不要為我復仇。」
「我走了。」
他最後緊緊地抱住我然後鬆開手,微微一笑轉身離開。我的身體沉得仿佛不是我自己的,除了一絲清幽的柏木香氣之外什麼都抓不住。眼皮越來越沉重,他消失在冬日漆黑的夜裡,背影決絕。
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總覺得,你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我有多喜歡你。
姬玉的話在我腦海里響起,我怔了怔。突然就開始哭泣,我一邊笑一邊哭,心裡不知道是悲涼還是欣喜。
原來他是對的,我一直不相信他會像我愛他那樣愛我,所以我總覺得他失去我會遠遠好過於我失去他。我自以為是地犧牲,我默默地患得患失。
直到這一刻我才相信,他對我的愛並不比我對他的少。
直到要失去他的這一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披盔執劍猶如宿敵般相愛。可若對方有難必披荊斬棘全力以赴,去護對方周全。
第二天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中天,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黑黢黢的洞頂,身邊的火堆已經滅了涼了,而我身上蓋著姬玉紫色的外衣。
我立刻爬起來一路奔跑出去,從山腰往下看去果然官兵已經撤去,山腳下安安靜靜就像無事發生一樣。
他們已經抓到姬玉了……
我從懷裡拿出玉佩摔碎了取出紙條,從山腰飛快地跑下去,就像不會感覺到累一樣拼命地奔跑到山外,陣法果然限進不限出沒有阻攔我。我直徑跑到鎮子上的藥房去按照藥方抓藥,大夫看我的樣子大約是覺得我得了什麼急病,趕緊去幫我配藥煎藥。
我站在櫃檯處等著,大概是因為跑得太急了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我躺在床上蓋著被子,一個男子坐在屋內的椅子上。我的心跳有一瞬的失控,我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轉過頭來,熟悉的少年眉目沒了明朗多了沉穩和冷淡。
「讓你失望了,不是姬玉。」
那個男子相當年輕。
居然是梓宸。
他從項少涯府上逃走之後我就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我驚訝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他,半晌意識到什麼說道:「是你向官府舉報的?」
「是啊,在這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姬玉肯定在你身邊。他如今可是各國爭奪的香餑餑。」梓宸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說道:「你睡了兩天,不過你配的藥已經給你灌下去了。」
我有些迷惑:「你為什麼要救我?」
「我舉報你和姬玉是因為你們之前騙過我。我救你,是因為你也救過我。至此恩怨兩清。」梓宸拍拍衣服站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這個少年以前最喜歡穿白衣明朗率性,現在卻穿著一身沉穩的黑衣,笑意也是沉沉的。
「你要去找項少涯嗎?」我問道。
梓宸的腳步停下來了。
不久前聽到消息,說項少涯在前線遇刺受了重傷轉回樊都治療,情況很不好,恐怕有性命之憂。
他低聲哂笑了一下,回頭來看我:「阿止姑娘還是這麼敏銳。」
「你原諒他了?」
「沒有,想來他也沒有原諒我。只是……如果他真的要死了,我還是想再見他一面。」梓宸說罷,輕笑著對我道:「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很明白。」
那時候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能熾烈地愛著一個人,但是我現在明白了。
你要去和項少涯告別,而我要去救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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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是姬玉視角的番外,有朋友之前覺得姬玉愛九九沒有九九愛姬玉多的,下一章就可以知道姬玉一直以來的心路歷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