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姬玉第一次聽到有關於姜酒卿的事情是在他十三歲那年。齊國世子伴讀宋長均跟他說:「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麼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那年齊國世子姜散之到周授禮,姬玉還沒跟他聊兩三句就認為姜散之是個一等一的草包。那時候的姬玉愛憎分明懶得隱藏,討厭誰便能讓誰看得明明白白。
當然姜散之也不甘示弱,明里暗裡貶低姬玉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喜歡的都是奇巧淫技。宋長均忙著從中緩和二人的關係,深感姬玉性格過於銳利乖張,便說了這麼一句話。
說來也奇怪,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也不知觸動了姬玉哪根心弦,讓他一直記了許久。
十幾年後他遭逢巨變脫胎換骨,復仇計劃成功大半的時候,才在宋國第一次遇見了這位「九公主」。
他曾以為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
彼時他路過宋國的宮牆聽見了女子的哭聲,慢慢走去便看見遠處牆角邊一個驚為天人的美麗女子掩面痛哭,低低地說:「九九,我要堅持不下去了。」
這個美麗女子他曾見過,著名的紅顏禍水——先齊七公主姜期期。
背對他的那個女子穿著一身天青色衣衫,非常清瘦。那個姑娘抱著姜期期拍著她的後背,以一種冷靜到近乎無情的聲音說道:「那要不要放棄?」
「不行!」姜期期立刻回答道。
那個女子默了默,便說道:「那你就按我說的那樣做,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真的沒事嗎?」
「這五年我什麼時候出錯過?」女子淡淡地說著,好像在談論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
姜期期哭著點點頭,撲在她懷裡嗚咽。
姬玉突然想起來宋長均所說的——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麼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原來如此,就是她啊。
他看著那個不辨面目的清瘦背影,一瞬間就對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並想到了得到她會如何有利於他的計劃。因此在婚宴上姬玉從賓客中走出,問厲琰把她要來。
婚宴上的這位「九公主」微微睜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神情便歸於平靜。她年紀輕輕居然有這種古水無波,也不知是淡然還是麻木的眼神。
一開始只是純粹的好奇,利用,交易。姬玉甚至沒有問她的本名,隨便地取了個「阿止」的名字。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都一一配合了,順從得出乎意料。
但是這個姑娘真的很奇怪。一般像她這麼聰明的人都多少有些脾氣,驕傲自矜不肯示弱,但是她完全沒有。沒有稜角沒有脾氣,也沒有溫度。
那天她和子蔻坐在項少涯府內那棵老槐樹下,談論著槐樹,椿,神明,廣大而浩渺的世界。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斑斑點點地落在她的身上和臉頰上,她用纖細的手腕撐著身體抬頭仰望樹梢,就像只纖細的白瓷瓶子。
或許是因為過於單薄,輕巧得就像是這個世界上隨風飄蕩的柳絮,誰也不依靠不相信,永遠也不會生根發芽。抽離於人世毫無關心地飄蕩著。
可真是個寂寞的人啊,他這麼想著。
所以在她說她曾經有深愛之人時,其實他比表現出的還要驚訝得多。
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動心,誰讓她動心了呢?她動心是什麼樣子?
於是他借著假扮夫妻的身份屢屢試探,但是她見招拆招從不上當。便是他如何溫柔繾綣,她的眼裡都是一絲不變的冷靜。這確實是只冷淡不親人的有趣的貓,他雖然花費了諸多心思,但其實也是一時興起勝負欲作祟。
他們彼此防備相互試探,怎麼也算不上親近。所以姬玉也不明白,為何只要在她的身邊他就能一夜好眠。
那些血淋淋的猙獰的噩夢糾纏他不知多少年了,他甚至已經習慣於和這些噩夢的搏鬥,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魔。可是那心魔居然懼怕姜酒卿。
他暗自思索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在地震時塌陷的樓板之下,她在如噩夢一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拉住他的手,平靜地戳破他的恐懼,再將自己孤獨的往事輕鬆地訴說直到聲音沙啞麼?
就算他偽裝得再好,如何言笑晏晏,她總是能一眼看透他。無論是他的冷漠卑劣,還是他的恐懼痛苦,她都輕而易舉地一一看破,直到最後他也懶得在她面前偽裝那麼許多。
——反正她都會看出來,反正她都能接受。就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她都會平靜地接受。
這個聰明冷漠的姜酒卿,他卻唯獨在她面前最輕鬆。
他毫無自覺地放任了自己的依賴,直到姜酒卿差點被徐子渙殺死的時候。她捂著脖子鮮血噴涌地倒下去,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滯,惶恐和憤怒一併襲來。他罕見地大發脾氣,甚至責罰了沒有什麼過錯的墨瀟。
直到冷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害怕失去她。
為什麼呢?因為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穿過那完美的面具,觸摸到他憤怒痛苦污濁的真心的人嗎?因為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能理解他的人嗎?
他認真地偽裝了十一年,面具都快要長成身體的一部分。所有人都說他是溫文爾雅翩翩君子,阿夭的死去在別人眼裡只是「成長」,他就如自己期望的那樣騙過了所有人。可是冥冥之中,他似乎期望著有一個人能夠不被他所騙。
所以姜酒卿出現了。
這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從年少時期開始就有無數女子對他趨之若鶩,他習慣於接受喜愛。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上誰,更別說喜歡一個並不喜歡他的女人。
這樣的軟弱是不被允許的。
他甚至放棄了顧零和辛然,這個姑娘也不會例外。
貳
在她的利用價值消失之後,他就把她送給了沈白梧。他自認為這個決定還算是仁慈,沈白梧是個君子自然會善待她,她之後可以好好的生活——當然他還是留了一手瞞下了解藥的事情。
對於留一手,他心裡的解釋是有備無患。他沒有想到的是,沈白梧會喜歡上姜酒卿。
姜酒卿對沈白梧顯然也非同尋常地溫柔,甚至讓沈白梧叫她九九。南懷君的宴席上沈白梧便煩人地一聲一聲九九地喊著,她明明笨手笨腳卻很用心在照顧沈白梧,甚至溫言軟語地編出大段生動的描繪勸沈白梧吃飯。
他有些不快地想,原來她也可以這麼溫柔,不過這溫柔不是對他。
沈白梧有什麼稀奇的能得她這樣青眼相加?
煩透了。
直到姜酒卿喝醉那天姬玉才鮮明地察覺到姜酒卿其實喜歡他,他開心了不過一晚,第二天醒來她人早已回去沈白梧身邊。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姜酒卿的愛恨向來極其淡漠,說放棄就乾乾脆脆地放棄。不過他也是同樣的人,便是知道她對於自己的特殊意義仍然放棄了她。
便如她所說,他們太過相似,無法相互信任。
何必執著,何必強求。
可是他偏要執著,既然不能相互信任不可深交,那便也不會成為所謂軟肋。他畢竟拿捏著她的弱點,為什麼要讓自己不痛快?沈白梧喜歡她又如何?就算她喜歡沈白梧又如何?她還不是最惜命,只要拿她的性命相要挾她就一定會乖乖回來。
但是她大概會很討厭他。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沒法離開他。
其實他很明白為什麼她會對沈白梧青眼相加,這個正直溫和又驕傲的人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當沈白梧在燕國王宮牆上收回手轉身消失的時候,他們之間便有了無法跨越的溝壑。那些生不如死的歲月和反覆折磨他十一年的噩夢,有一半拜沈白梧所賜。
所謂恐懼,一念之間,悔恨,這些他都在沈白梧身上看到了,並且都能夠理解。
但是不能原諒。
多年來唯有沈白梧在他的復仇名單上來來去去,他想反正沈白梧已經是引頸受戮不用著急。就這麼一拖再拖拖到了沈白梧病死的時候。
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參與燕國事件的每一個人,但是最終他還是原諒了沈白梧。
他還記得當年在洛邑他第一次見到前來接受授禮的沈白梧,沈白梧白衣翩翩沉穩驕傲,下起棋來的時候總是氣定神閒地笑著,一步步把人逼到死局。能讓他姬玉甘心拜師學藝的人,那是多麼出類拔萃的人。
沈白梧去世了,這或許是世上唯一一個從頭到尾對他懷有愧疚之心的仇人,他去世之後參與燕國事件里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全都亡故。
但是姬玉並沒有覺得開心,他早知道復仇這件事並不會讓他開心了。活著是為了復仇,復仇並不能開心,活著便不能開心——倒不如去死。
在他心裡想著這些事的時候,姜酒卿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說出石破天驚之語。
她說喜歡的那個人,她記了十四年的人便是他,是還不曾歷經磨難少年意氣的阿夭。
姬玉回過神來便怒不可遏,已經有無數人來懷念從前的他,喜歡從前的他,那是因為那些人都不清楚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他向來對此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但是她明明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他的過去,看破他的偽裝知曉他的真實的人,是他面具下的一絲喘息之地。既然她已經知道今天這個姬玉是怎麼來的,就不應該在他面前緬懷阿夭。
這世上誰都可以,她姜酒卿不可以。
但是這樣的話語,這樣荒謬的理由,這樣可笑的期盼,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後來當她為了救辛然跳下懸崖時他才慢慢察覺到,就如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一樣,九九也有太多埋在心底里的深情。她一貫以冷漠疏離為武器,不能承認自己的脆弱和孤獨,不能承認自己將一點點溫暖記了十四年,不能承認憑著這溫暖的餘熱再次愛上了這個已經變了的人。
總要有人先開口的。
——我輸了,我愛你,你醒過來吧。
他這輩子,終於第一次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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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不知道她對於姬玉的意義啊
下一章還是姬玉的視角,有我超喜歡的獨白,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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