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九九醒來之後姬玉原本想要找時間和她好好聊聊,可她突然逃走了。
她明明知道沒有解藥就只能活三個月,她還是逃走了。
姬玉生氣地立刻就要去尋找她,卻被辛然死死拉住。辛然以過來人的態度教訓了他一番,她說道——阿止姑娘肯為你做到這個地步,你應當知道自己在她心裡的分量。你不能執意找她回來又負了她。
辛然掰著指頭細數了他的各種毛病,一旦卸去偽裝之後他這個人說話帶刺叫人看不透,疑心重,驕傲不肯低頭……除此之外他還在走一條無法回頭的復仇之路。
辛然說著要如何愛人,就說到她和清寧君的愛情故事,原本皺著的眉頭全都打開了,像是回到了那些美好歲月里笑得很開心,語氣里都是幸福的意味。
那時他突然想,若是能看到九九這麼幸福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的愛人,他甚至不具備愛人的資格。他已經深陷在一片暗無天日的泥潭中,拒絕了所有試圖救他的手,一門心思地走到同歸於盡。
但是那天,他對辛然說——我知道了。
——我會改變的。
辛然驚訝道——這麼多,所有?
——所有。
因為他想像著那個纖瘦冷靜的姑娘臉上出現幸福的神情,突然也覺得幸福。從他十四歲開始綿延不絕的憤怒仇恨和不幸中,他第一次感覺到幸福。
他希望這個一路走來戰戰兢兢著,孤單到連溫暖都會將她刺痛的姑娘幸福。如果她不肯來,那麼他就向她走去。
得知天子意外去世消息的那天,他整個人如墜深淵憤怒又惶然。他這十一年,滿腔的恨意親手將仇人一個個結算,從燕王,燕世子,燕國,蔡國到裴牧,沈白梧。天子是最後一個,他恨他僅次於燕王和燕世子。
為此他周旋了這麼多年,甚至不惜將自己變成和天子一樣的惡人,只為了有一天讓天子痛不欲生。他已經折磨了天子許多年,離最後的成功就差那麼一點點。
天子居然就這麼死了,這麼輕巧的,突然的,一瞬間就消失了。憑什麼?他這些痛苦這些憤怒該如何著落?他恨不得能讓天子活過來再死一次。
在他崩潰的時刻,那個姑娘抱住了他。她撫摸著他的背,以一種不熟練的安慰的姿態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姬玉。
就像是在不斷下墜的深淵裡,永無止境的黑暗裡,有個人托住了他將他抬出水面。
他抱住她哭了。他被摯友背叛的時候,姐姐哥哥母親死去的時候,與從小相伴的朋友決裂的時候他都沒有流一滴眼淚,任憑滿腔的憤怒仇恨碾壓悲傷。但是他現在卻哭了,在這個姑娘柔弱的懷裡哭得不可自制。
這個人世瘋狂而荒唐,惡毒的人得以善終,殘忍的人受人追捧。他本無心留戀,可是唯有這個人世里他能遇見九九。
他突然想若是他真的走到那一步,滅亡了周逼死他的父親。那樣的他還能繼續愛人麼?九九還能相信這個瘋子嘴裡的話嗎?他還能像他想像的那樣,讓九九幸福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便是天子死得如此突然,他也可以試著去接受了。
他對九九說謝謝。但是九九不知道,他感謝的究竟是什麼。
後來九九生辰那天,她在漫天煙花下抱著他說相信他,他心下一片柔軟。當他學著釋懷開始認真地思考他們以後的生活時卻漸漸覺得害怕。其實在他最初的計劃里,復仇的結束就是他毀了天子然後他死。
這其實是養蠱。
他的兄長姐姐母親被父親所害,而他為了復仇再去利用傷害他人,仇恨如同瘟疫般滋生蔓延,循環往復不能斷絕。梓宸,秦禹,莫瀾,聆裳每個人都雙目赤紅滿手鮮血。
這一切該結束在他的身上,在他復仇完之後他便是那最毒的蠱,該死的怪物。當他死了之後這場曠日持久的仇恨便乾乾淨淨。所以他曾與最親近的人決裂,獨自承擔起一切,他從沒有設想過別的結局。
直到這個姑娘的出現。
他實在是非常喜歡她,以至於心懷僥倖,以至於希望能重新開始。
在不歸山的山洞裡,九九安靜地在他懷裡躺著睡著了。他看著她安詳的睡顏,她不知道自己睡著的時候會微微嘟起嘴,就像個傻氣的小孩子一樣,和她平時的冷靜敏銳截然不同。
她騙他說吃過解藥,這姑娘嘴上說著相信他,心裡還是不信的。她總說自己不適合他,總覺得他會輕易地喜歡上別人。
他確實總是和她開玩笑,說她離了他不行。但是他心裡很清楚,沒有了他九九難過之餘還是會好好生活,可是對他來說沒有九九就沒有繼續活著的理由。
姬玉無奈地搖搖頭,輕輕彎下腰去親吻她的額頭。九九能明白她對他的意義嗎?
從前他的心愿是報仇,現在是她。
九九說她沒法救他,她確實沒有伸手救他於洪流之中。但是只要她站在彼岸,他便淌過洪流,斬殺心魔,除去滿身尖刺以走到她的面前。
她不必救他,他願自救以愛她。
肆
姬玉時常覺得,天子的血脈里可能自帶著瘋狂的因子,所以他才會有一個又一個瘋狂的兒子。
比如說他,和他面前的姬央。
他經歷了一番極其嚴密的押送被送到了洛邑,關押在王宮裡的水牢之內。他的身上纏著各種鎖鏈細緻地牽扯住他的一舉一動,讓他只能動彈不得地淹沒在半腰深的水裡。這段時間姬央的樂趣就是放水欣賞他因為窒息在水裡掙扎的樣子,再悠然地把水抽掉。
果然姬央瘋了似的砸下一半國力抓他回來,僅僅殺他便太可惜,已經準備好好折磨他一陣。
站在他面前這個一身華服個子不高卻很魁梧的男人,其實比起天子長得更像是蔡夫人。他已經不記得姬央小時候長得什麼樣子,但他確信那時候的姬央不像現在這樣滿臉陰鷙,眼底清楚地翻湧著瘋狂。
「第一說客,九州第一公子,姬泊言你也有今天啊?」
姬央的語氣十分怨毒。
姬玉抬起頭懶懶地看了姬央一眼,並不搭理姬央。這些天從姬央諷刺的話語裡他漸漸明白了姬央為何痛恨他至此,大約是在姬禮死後姬央被扶為太子的這些年裡,姬央不斷被天子拿來和他比較。
這些年裡姬玉週遊各國翻雲覆雨,誰都知道他手段厲害,他的名聲已經在任何一位儲君之上。天子雖然視他為眼中釘,但也不得不承認他的實力。
「這裡也比不上姬玉,那裡也比不上姬玉,無論我做什麼父親都不會滿意。所有人都是,明里暗裡談論起周的這些公子,都在可惜你姬玉為什麼叛逃了。」
「我才是儲君!我才是下任天子!可是只要你活著,我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裡。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動動嘴皮子耍耍陰謀詭計,為什麼所有人都這麼看得起你?我偏要把你踩在腳底下!」
所以這關他什麼事?
姬玉無言以對,對於經歷過無數腥風血雨的他來說,姬央的這些指控實在是過於幼稚和無理,無理到他壓根不屑於反駁。但是轉念一想,天子確實最擅長軟刀子磨死人,在漫長的十一年裡反覆地打壓質疑大約是想要激勵姬央,卻沒想到把姬央逼瘋了。
這位父親真是一切悲劇的源頭,可笑的是受害者還自相殘殺。
姬玉看了姬央一會兒,便笑道:「處處將你與我相比的是父親不是我,抬舉我貶低你的是大臣們不是我。你這麼恨我豈不應該更恨他們?這麼看來父親的死沒這麼簡單吧?」
姬央一時間變了臉色,一巴掌抽在他臉上:「你胡說什麼,是他自己摔倒的!」姬玉感覺到嘴裡的血腥味,滿不在乎地回頭看向姬央,姬央的這種反應就說明他猜得沒錯。
那老狐狸聰明一世,怎麼會想到自己居然死在這個他一手推上太子之位的兒子手裡,而且苦心經營的周朝霸圖也全被這兒子毀了。心機算盡一世英名,落得個如此倉皇又荒唐的下場。
他原先還嫌天子死得太輕鬆,現在卻覺得這種死法也夠難堪了。
姬央揪住他的領子,那目光恨不得他立刻墮入地府被萬鬼啃食:「你就不害怕嗎?你怎麼還能這麼囂張?」
姬玉已經渾身是傷強弩之末,笑起來的時候仍然滿是不屑和驕傲。他慢悠悠地說:「姬央,你是不是很羨慕我?」
在姬央怒不可遏之前,姬玉開口說道:「你知道最可怕的痛苦是什麼嗎?是感覺不到痛苦。我曾經有一天醒過來發現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了,幾天之後我感覺不到我四肢的存在,全身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活著還是死了,怎麼掙扎自己都紋絲不動。我這麼過了七天才恢復知覺,一年才重見光明,要不是我動彈不得我早就自殺了。」
「姬央啊,既然你這麼羨慕我,要不我們換換?你替我去燕國解毒,你替我被至交好友背叛,你替我失去兄長姐姐母親,你替我與父親為敵,然後你就能獲得名聲和虛情假意相互利用。」
便是狂怒如姬央也被姬玉的話說得愣在原地,姬玉笑起來,幅度過大掙裂了他臉上的傷口,便有一道鮮血沿著臉頰流下來。
他想他的樣子大概不遜於鬼魅。
「姬央我告訴你,所謂的名聲仰慕承認那些都是狗屁!我這一生過得最快樂的時,就是我被罵不學無術聲名狼藉的時候!別人要你怎樣你就怎樣?你憑什麼按別人的期望活著?憑什麼要讓他們冠冕堂皇地奪走你重要的東西?要我說父親最開始拿我來打壓你的時候,你就該明明白白告訴他,去他媽的吧!」
姬央眼裡全是混亂,他仿佛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高喊道:「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隨便你!本來復完仇我就沒想過能活著,可真沒想到最後是你來殺我。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我絕對沒有對不起你,姬央。」
最後姬央倉皇離去,腳步錯亂地像是在逃跑。
姬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強撐的一口氣慢慢呼出去。他疲憊至極地把力氣卸在牽扯自己的鎖鏈上,想著這個人自己都沒搞清楚情況,就顧著不管不顧地找人發泄憤怒。
他最後沒有栽在一個精巧縝密的陷阱里,而是栽在一個瘋子孤注一擲的嫉妒里。他的仇家們不是比誰更聰明,而是比誰更豁得出去。
可是姬央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想要什麼,這倒真是難辦,如何和一個沒有多少理智的人周旋呢?
姬玉長長地嘆息一聲,他得早點想辦法脫身。
九九還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