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憫達來得比想像中的快。
他心憂朱南羨的安危,竟讓十數名羽林衛精銳開道,在前來攔截的東城兵馬司中生生撕出一個破口,一路趕至城南。
朱南羨是朱憫達從小看到大的胞弟不提,更重要的是,朱南羨手握西北領兵權,倘若他一死,西北兵權傍落,老七便再無後顧之憂,到那時,即便朱憫達順順噹噹地繼位,七王也有實力率兵奪權。
昭合橋仿佛被血洗過一般,橋上橋下都是斷首殘肢。
竟沒留活口?
朱憫達只覺渾身的血一下衝到了頭頂,他凜然問道:「誰幹的?」
下頭跪著的有四人,早在他來之前,覃照林便將盔甲裡頭的外衫脫給了蘇晉,雖大了一些,好在換回了男裝。
朱南羨垂眸道:「是我。」
「你?」朱憫達冷笑一聲,「你有多大本事,本宮豈能不知?金吾衛不在身側,你是自哪裡招的天兵天將來殺這許多人?」
他的目光掠過朱南羨,又落在蘇晉身上,又是一笑,聲音更冷了:「本宮也是好奇,近來應天城的大事,怎麼樁樁件件都離不了應天府從八品蘇知事?」
蘇晉跪伏在地,垂首不語。
朱憫達翻身下馬,看了一眼跪在蘇晉一旁緊要牙關的朱南羨,心知他此番險些送命,必然與這知事脫不了干係,勃然怒道:「回話!」
「回太子殿下。」蘇晉還未答話,跪在她另一側的柳朝明合手朝朱憫達一拜,「蘇知事是跟微臣一起來的。」
朱憫達目光一掃,又落到柳朝明身上,泠然道:「左都御史這是甚麼意思?」
是在提醒他,當日在宮前苑,他柳大人拿著都察院的立場,已跟東宮買了蘇晉一命?
朱憫達最受不得脅迫,卻又不得不顧及長遠。
他自心裡暗暗忍下一口氣,轉而又問朱南羨:「本宮來的路上聽說,你在馬少卿府上瞧上了一名婢女,且將人搶走了,那名婢女呢?沒跟你一起嗎?」
朱南羨抿了抿唇:「這一路來太危險,我讓她走了。」
「走了?」朱憫達再忍不了他三人言辭含糊,眉間湧出肅殺之氣:「這暗夜深巷寂杳無人,一個區區弱女子,能走到哪去?插翅飛了麼?」一頓,又轉頭看向蘇晉,「反是蘇知事,莫名而來,莫名出現在此處,不得不讓人生疑啊。」
他說著,忽然注意到蘇晉身上的衣衫。
不對勁,這衣衫寬大,明顯不是她的。也就是說,在自己來此處前,蘇晉是換過一身著裝的。
可究竟是甚麼原因,令蘇晉要將衣衫換過才能見人呢?
朱憫達微眯起雙眼,腦中仿佛崩起了兩根弦,弦絲即將相接,馬上就要發出錚鳴之音,可就在這時,長街另一頭又傳來雜雜拉拉的腳步聲。
朱憫達回身一看,原來是沈奚帶著馬府一干吃月酒的官員,來此處尋他了,為首二人便是吏部的曾友諒與曾憑。
沈奚率眾官朝朱憫達拜下,又自眼風裡掃了一眼跪在另一頭的蘇晉與朱南羨,心中微一揣摩,抬起臉對朱憫達嘻嘻一笑道:「太子殿下這回可要好生犒賞微臣了。」
朱憫達以為他在為識破馬府設局一事邀功,微一點頭道:「嗯,是該賞。」於是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道:「諸位平身罷。」
沈奚拍了拍膝頭,又朝朱憫達一拱手,笑道:「殿下誤會了,微臣這回功勞大了,非但殿下該賞,十三殿下更該賞。」
朱憫達眉心一蹙:「有話直說,別賣關子。」
沈奚應了聲是,挑眉看向朱南羨:「敢問十三殿下,殿下可從馬少卿府上討走了一名婢女?」他說著,也不等朱南羨回答,將身形一讓,「你看看這是誰。」
從沈奚身後,走出一婢女,青絲拂肩,身姿婀娜。
朱南羨一愣,怔怔地看向沈奚。
沈奚面色平靜,一雙眼卻直看入他的雙目,似是提醒一般問道:「這可是你方才搶走的那位?」
朱憫達的目光掃向朱南羨:「是她?」
朱南羨沉默一下,垂眸道:「是。」
沈奚道:「十三殿下也太不會憐香惜玉了,這長夜深巷,怎好叫姑娘家一個人走,還好這是撞上了微臣,否則叫哪個歹人瞧見,殿下豈不要痛失所愛了?」
話音落,那名婢女裊裊婷婷走到朱南羨跟前,輕聲喚了句:「殿下。」隨即朝他拜下。
朱南羨不由看了眼沈奚,只見沈奚趁朱憫達沒注意,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嗯」了一聲,伸手將婢女扶起。
朱憫達見此情景,心中略感寬慰,道:「也好,你既喜歡她,那便查一下身家背景,只要清白,先收往你府上做個侍妾吧。」
朱南羨垂眸站著,半晌才說了個「好」字。
朱憫達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蘇晉,語重心長的對朱南羨道:「當年母后仙逝,你為她守孝三年,之後又去西北領兵五年,實在是耽誤得狠了。去年開年,你皇嫂為你挑了兩名侍妾送去你府上,聽說今年你一回來,就把人送走了?這像甚麼話?你好歹是皇子,是本宮同母胞弟,再不成親,該要叫天下人笑話了。本宮已讓你皇嫂幫著選揀,今日事畢,你就回東宮住,你皇嫂自會領人給你看,有喜歡的,不說扶正,可先收作側妃,嗯?」
朱南羨喉間上下動了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很想轉頭看一眼就站在自己身旁的蘇晉,但是他明白,哪怕這麼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許都會害了她。
朱南羨一世至今,從來直抒胸臆,坦率而直白。
然而此刻,他雙手握緊成拳,狠狠將滿腔覆水全壓了下去,生平第一回隱忍不發地答道:「全憑皇兄做主。」
其實朱憫達這番話有兩層意思,一是因為朱南羨確確實實該成親了,但更重要的是,大隨實行封藩制,朱南羨只有成親,才能正式授藩。
七王這廂算已欺負到他堂堂太子的頭上來了,他若再不緊著十三培養勢力,長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日後的禍患只會更多。
這時候,長街另一頭又浩浩蕩蕩地走來一批人馬。
朱憫達側目一看,除了自己帶來的羽林衛以外,竟還有衛璋的錦衣衛,最稀奇的是當先一人竟是十四王朱覓蕭。
朱憫達在心中冷笑,老七躲著不出面,沒成想招來這湊熱鬧的傻帽。
十四殿下朱覓蕭是當今皇貴妃之子,年紀雖輕,氣焰卻高,仗著先皇后故去,其生母乃後宮之首,把自己當成了半個嫡皇子,奪儲的念頭可謂司馬昭之心,可惜本事太小。
朱覓蕭見過兩位皇兄,朱憫達淡淡問:「你做甚麼來了?」
朱覓蕭眉梢一挑,「皇兄這話問得可大不近人情了,皇弟聽說十三皇兄有難,特特夤夜趕來搭救。」說著,看向朱南羨,仿佛放下心來大大鬆了口氣,「還好十三皇兄大難不死,皇弟這才好回去睡個踏實覺,可惜,皇弟睡好了,這宮中有人要整夜整夜睡不著了。」
言語間,語峰直指七王。
朱南羨自小煩他,覺得與他多說一句都是白廢口水,自是不理。
朱憫達道:「你來搭救十三,就是這麼赤手空拳來的?」
朱覓蕭歉然道:「大皇兄教訓的是,赤手空拳是不妥,奈何皇弟手下無人馬啊。」他說著,「嘖嘖」兩聲,眼神從柳朝明,掃到衛璋,再掃到沈奚身上,「再說了,皇兄這裡哪用的上我?都察院,錦衣衛,戶部,還有戶部侍郎身後的刑部,這朝堂勢力最大的衙門都在皇兄手裡了,當真令人生畏啊。」
朱憫達聽了這話,心中一凝。
是了,錦衣衛是怎麼來的?
心裡這麼想著,目光便掃到衛璋身上,長街深處,衛璋一身飛魚服,負手端立,如刀削的臉上沒有絲毫神情,冷漠寡言。
這麼一個人,應該是從來不授命於任何人的。
也正因為此,皇上才命他做了錦衣衛指揮使。
可為何今夜他會趕到此處,跟羽林衛一起力敵攔路的東城兵馬司呢?
且不說錦衣衛究竟是不是來幫他的,就算是,被父皇知道了會怎麼想?可會覺得自己勢力太大,還未繼位就染指了他的王座?
朱憫達越想越心驚,他與七王這一役,原已必勝,錦衣衛這一來,卻將已傾斜到他這方的秤桿子徹底壓垮了。
朱憫達思及此,也不顧朱覓蕭嘲弄的神情,當即對衛璋道:「敢問衛大人,是從哪裡得到消息,能及時趕來此處?」
衛璋面上仍沒甚麼表情,拱手道:「回太子殿下,鎮撫司在查仕子鬧事案,恐再出岔子,在應天城各處布了暗線,今夜此處異動,末將便來了。」
這雖也說得過去,但一切畢竟太巧了。
朱憫達想要細想,卻沒甚麼頭緒,心中將今夜之事理了一遍,決定從頭入手查起,便問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道:「將馬府上上下下搜過了麼?可有甚麼可疑的。」
伍喻崢一拱手:「有。」當下抬手一招,身後的羽林衛帶出三人。
蘇晉抬眸一看,心中大震。
這三人分別是她在馬府後院見過的媛兒姐,嬤嬤,和管事老僕。
伍喻崢道:「回殿下,屬下已按殿下的吩咐,在馬府的後院找到了此三人,他們都稱見過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
朱憫達略一點頭,忽然抬手指向蘇晉:「那你三人且去認一認,之前被十三殿下帶走的婢女,可是此人?」
三人聞此言,諾諾應是。
嬤嬤和管事老僕借著羽林衛的火把看清了蘇晉的臉,誠惶誠恐地又朝朱憫達拜下,應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