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恰逢雨連天> 第75章 七五章

第75章 七五章

2024-08-22 22:14:00 作者: 沉筱之
  蘇晉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畫上眼含薄煙的舒容歆,輕聲道:「我不記得曾見過她。」

  錢三兒道:「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又將月牙眼彎了起來,「你明日可以親自問問舒聞嵐。」

  蘇晉不解。

  「年關宴的席次是按品級排的,你與舒學士同列正四品,聽說他昨日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親至禮部,讓羅尚書開個後門兒,把你與他的座兒挨在一處。羅尚書你是知道的,生怕舒聞嵐一個不合心意在他禮部犯病咽了氣,當下就應承了。」

  蘇晉聽罷,將手中畫軸捲起:「有勞錢大人了。」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自己身為女子執意入仕,遲早要過姻親這一關,眼下躲了數日,勞煩了錢三兒,心中已十分過意不去。

  蘇晉於是起身先對趙衍揖道:「多謝趙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對錢三兒揖道,「有勞錢大人,日後倘再有臣工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請大人令他們來蘇府,我自與他們解釋。」

  趙錢二人見蘇晉無心此事,當下不便再討結果,幾人合手對拜,便自值事房離去。

  蘇晉走在最後,看著三人的背影,輕聲喚了句:「柳大人。」

  一地積雪,柳朝明聽見冰渣子在腳下碎裂。

  他眸光微動,回過頭來眉間已疏闊無物,淡淡應了句:「嗯。」

  蘇晉上前來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謝柳大人,勞大人為時雨費心,時雨……」她微微一頓,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說的「不必起興」,於是將興頭話掐了,抬眸逕自問,「想問大人有甚麼好法子沒有?」

  她是常年操勞,面色蒼白,好在有一股韌性撐著,疲而不倦。這幾日大約歇得好了,頰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氣色,眼深處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開目光,淡而無波地問:「你這些年,可曾給去信杞州故里?」

  杞州不是她的故里,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是當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蘇家。

  她微一搖頭:「不曾。」

  不是不願,當初蘇家人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寄養子十分不滿,以為是蘇老爺在外頭折騰出的私生子。蘇老爺從來好名聲,卻為了昔日與謝相的情誼,竟將就著以私生子的名義,認她做了親子,為她落了戶。

  蘇晉借住蘇府的半年,整個宅邸如一口煮著滾滾沸水的鍋,幾個夫人姨娘成日為她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大約是怕被她這個多出來的少公子分走家業。

  後來有一日,蘇晉聽見,她們私下裡稱她「野種」。

  蘇晉自小承家學淵源,三歲能誦,五歲成詩,經史子集過目不忘,一身傲骨下頭藏著的都是錦繡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卻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蘇晉想,她不是甚麼野種,她是謝相之後,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東升的旭日。

  隔一日,蘇晉便收好行囊,辭別了蘇老爺。

  這個與人為善的老先生深諳謝相心性是以知道蘇晉必不可挽留,默不作聲地送別了她五里,塞給了她一張銀票,說了句看似絕情實則慈悲的狠話:「我家被折騰成甚麼樣,你也看到了,你走罷,到天涯海角,日後不必再來信。」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今歲入冬,蘇老爺去世了。」

  蘇晉愕然抬頭,眉間漸漸浮上蒼茫色,片刻,搖頭自責:「我……竟是不知。」

  柳朝明本打算瞞著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趕在這個緊要當口。

  他道:「你若實在避不過各臣工求親,可以回鄉丁憂。」一頓,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關宴過了便走。」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深思。

  宮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籠在她的心頭,當日沈奚臥於雪上,問她:「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其實蘇晉想說,信,因她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可她與沈奚一樣,摸不清源頭在哪裡。

  她希望她錯了。

  蘇晉抿唇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她想了想,「我先去信一封,待開春諸事已定再啟程。」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諸事已定」是指甚麼,蘇晉也沒再多說,與他作了別,說是要去翰林院送為十七殿下擬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蒼青色的,明明無雲,日光卻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將人間折射出一團刺目亮白,像個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來,一旁有一小吏上前來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時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讓他出來。」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裡走出一名年輕內侍,正是宮前殿事發過後,柳朝明在梅園見過的那位。

  內侍一襲黑衣斗篷遮住眉眼,對柳朝明拜下:「見過柳大人。」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他不是在問,而是篤定。

  當日在宮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餵得毒,可小兒身子骨嬌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從旁指點,恰到好處地控制服食棗花餅的量,倘若一個不慎拿捏錯了輕重,豈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與蘇晉想不透,但隱窺得真相的柳昀卻能明白。

  內侍自謙道:「雜家只是略懂。」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藥,吃過之後人乏而無力,有風寒侵骨之狀,病逝纏綿,非足月將養不可去之,能做到嗎?」

  內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驀然轉寒。

  內侍心中一驚,脖間隱隱傳來的竟是當日被鎖喉的窒息感。

  他連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訴症狀,那麼藥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還好好的,服下藥後人虛體乏,宮中醫正醫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藥物所致,對大人生疑。」

  柳朝明道:「你自去備藥,日落前交與本官,其餘的不必管。」

  中夜風雪又至,掩窗於屋中,也能聽到外頭如猛獸過境般的呼嘯之聲。

  隔日醒來卻有真正的好晴光,一眾朝臣卯時隨景元帝至昭覺寺祭天,午時用過齋飯返程,回府攜了家眷趕赴年關宴。

  其實景元帝的壽辰是臘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規矩,當是小年這日焚香祭天,隨後一日萬壽宴,待壽宴散了便停政,年關當日該是各自在府中過。

  而今歲聚於一堂,其中因果眾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數。

  自奉天殿登聞鼓一案後,景元帝日漸怠政,凡有要事,無一不交給朱憫達處置,已隱有禪位之意了。

  是故這年的年關,大約是朱景元作為帝王,與眾臣子一同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年關。

  宴席開在瓊花苑,中有一條窄河,左手邊是臣工,右手邊是女眷。

  窄河名為瑤水,河面支了個的露台,屆時有笙簫歌舞便盡在這台上看了。

  待到酉時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几,幾下煨著紅泥火爐,作取暖之用,蘇晉一旁的幾下煨著兩個,大約是個舒家那位病秧子備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於內宮的朱稽佑與朱覓蕭也來了,聽說是聖上格外開恩,想令他的三子與十四子過個好年,直至冬獵後才再行禁足。

  蘇晉沒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時,舒聞嵐也到了。

  回到京師不久,蘇晉曾遠遠見過他一回,彼時舒學士與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著要比尋常人厚上許多,個頭十分高,人卻是削瘦的。

  舒聞嵐見了蘇晉,與她彎身施以一禮:「蘇御史。」

  蘇晉起身回了個禮:「舒學士。」

  離得近了,能聞到舒聞嵐身上的藥味,他整個人都擁在厚不透風的狐裘大氅里,模樣清癯,顴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須臾,瓊花苑一頭,有三人同至,眾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靜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暫領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與七殿下。

  而正如後宅那句膽大包天的打油詩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尋梅蹤。

  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眾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個,七王似月,朱南羨如星如陽,良月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領宗人府,正是自瑤水另一畔接待完眾女眷過來。

  朱沢微與朱弈珩都還好,唯朱南羨,臉色有些微難看,也不知發生了甚麼。

  蘇晉正想著,身旁有一個聲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獵有關,往年冬獵,各皇子間都要比試誰獵的獸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約是想出了點新花頭。」

  說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聞嵐。

  見蘇晉別過臉來,他便對著她雅淡一笑,續道:「總該是跟對岸的女眷有關,蘇御史以為呢?」

  蘇晉道:「蘇某是頭一遭在宮中過年,殿下的想頭,倒是猜不出。」

  舒聞嵐到底飽讀詩書,說起話來急緩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歿了,十殿下至今未納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內就養了個侍妾,聽說還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馬少卿府上撿來的,後來他就藩,也未曾把這侍妾帶去南昌,為甚麼?」

  蘇晉道:「舒學士這話可把蘇某問著了,殿下的事,我等為人臣子豈敢多作打聽。」

  舒聞嵐道:「御史大人莫要誤會,舒某可不是在問,」一頓,「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個頭很高,腿也長,坐在這小几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還要蜷起來,伸手在小火爐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無長物,病勢纏身,長年僻居一方,實在沒甚麼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閒得慌,將宮裡宮外的瑣碎都搜羅了一籮筐。蘇御史雖行監察之責,但這宮中秘事,街頭傳聞,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御史不明可以問舒某,情誼自話頭出,咱們先做聊友,等到時機得當,才好更進一步。」

  蘇晉也不知舒聞嵐這「更進一步」要進到哪裡去,總不該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給她吧?這可萬萬受不起的。

  舒聞嵐見她不答,便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舒某聽說,是因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屬。」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