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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六章

2024-08-22 22:14:00 作者: 沉筱之
  蘇晉心中微微一頓,生出些警覺,不料舒聞嵐下一句:「是戚家的四小姐。」

  有內侍過來掌燈,二人俱是將話頭掐了,等內侍走遠,舒聞嵐才續道:「這是有因可循的,十三殿下那方刻了戚四小姐閨名的玉佩大夥都知道,不必提,就說當年……」

  他話未說完,瓊花苑一頭便有內侍唱道:「皇上駕到——」

  瑤水兩旁的臣工女眷分立於一側,對著拱橋方向拜下,景元帝的大步走進,身旁有人高舉華蓋,天子儀仗煊赫威揚。

  朱景元將養了數日,氣色已好上許多,他走至上首方,待眾人齊聲呼過萬歲,也就開宴了,繁瑣的規矩較之晨時的祭天倒少了許多。

  菜餚是一道道上的,由各內侍宮婢分發,分量適當,菜色滿目琳琅。

  一時笙歌起,只見瑤水之上竟有數名女子踏水而來。

  蘇晉仔細看去,原來有木樁扎於水下。

  這些女子身覆紗衣,手執各色綢緞,隨著笙歌起舞,將手中綢緞交錯纏繞,竟漸漸結成一個碩大的花球。其中一名女子伴著一聲琵琶錚鳴,凌空將花球一拋,花球不偏不倚地歇在了瑤水畔最高的樹椏上。

  像是枯木開出繁花。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朱憫達越眾而出,執杯對景元帝道:「兒臣率眾皇弟,祝父皇萬壽昌明,松鶴無疆。」

  自他身後,一眾皇子也齊聲呼道:「祝父皇萬壽昌明,松鶴無疆。」

  景元帝崇儉,早在幾日前便下旨讓諸皇子臣工不必送禮祝壽,然而此時,三王朱稽佑忽然往前一步,小聲道:「父皇,兒臣、兒臣有壽禮進獻給父皇。」

  景元帝臉上的笑容斂了斂,眼中隱有不悅。

  朱稽佑連忙拜下說:「不是甚麼物件。」他怯聲道:「山西有劍舞一道,兒臣府上養了幾個的公子,都是練家子,持劍舞起來煞是好看。」

  他抬眸看向景元帝:「兒臣進京前,曾來信說要帶他們來舞劍給父皇看,父皇還記得嗎?」

  其實朱稽佑為何有此舉也不難猜測,景元帝最是護短,他大約想在他父皇前展露些孝心,待開春後,登聞鼓一案判下來,叫他父皇佑他一命。

  朱南羨聽了朱稽佑的話卻是愣怔,劍舞?該不是他府上那幾個花拳繡腿的持劍公子罷?

  他正這麼想著,須臾只聞鼓點起,十二名持劍公子自瑤水兩側涉水而來,挽劍似花,時如羿射九日,時如帝驂龍翔(注1)。

  其實這樣的劍舞在朱南羨這等真正習武之人看來沒甚麼意趣,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柔中有韌,剛柔並濟的匠藝了。

  待一曲舞罷,景元帝悅然道:「不錯,賞!」

  這時,十二王朱祁岳揚唇道:「這有甚麼好瞧的。」又朝上首一揖,「父皇,兒臣願為您獻上真正的劍術!」

  景元帝大笑道:「好!你來!」

  朱祁岳身上有一種難得的江湖俠義之氣,自腰間抽劍握在手中,環目朝皇子與群臣望來,扯長音線道:「不過——兒臣挑對手。」

  目光落在朱昱深身上,朱昱深道:「不成,三妹懷著身子,本王承諾過入夏前不動刀兵。」

  朱祁岳「嘁」了一聲,皺眉道:「四哥憑多講究。」目光又移向朱南羨,一揚下頜:「就你了!」

  朱南羨早知他會挑自己,一看他手裡的劍,高呼一聲「好」,吩咐一旁的內侍,「十二哥的『青崖』出鞘,速去東宮取本王的『崔嵬』來。」

  內侍應聲退下,一轉身卻與上來斟酒的另一名小火者撞了滿懷,引來一陣鬨笑。

  「昔聖上兵馬中原,攻岙城時,曾自淮水一戰。彼時敵眾我寡,聖上決意借東風,用一艘快船直駛入敵船當中,隨後自燃其船,引來大火,使得對面未戰先亂,此乃後來人人稱道的『淮水之役』,想必你聽說過。」一旁,舒聞嵐說道。

  蘇晉道:「嗯,若非此役使岙城守將敗走,想必戒備森嚴的應天府也不會在短短三月內被攻破。」

  舒聞嵐看她一眼,自爐子上暖著手,漫不經心道:「當時那艘快船上有三名將士,他們明知是赴死,仍願慷慨捐軀,你可知道他們叫甚麼?」

  蘇晉移目過來:「叫甚麼?」

  舒聞嵐淡淡一笑:「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後來聖上命人打掃戰場,曾自被焚得只剩龍骨的快船上找到這三名將士的兵器,兩劍一刀,焚而不毀,聖上感慨之餘,命人將此三樣兵器重新淬過,冠之以名,直到後來殿下們長大,『世上英』賜給了四殿下,『青崖』賜給十二殿下,而『崔嵬』是其中唯一一把刀,留給了十三殿下。」(注2)


  蘇晉道:「錚錚鐵骨,該當有人承先人之志。」

  舒聞嵐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與『崔嵬』還在,數年前,四殿下一個不慎將『世上英』弄丟了。」

  蘇晉愣道:「怎麼會?四殿下沉穩持重,不像是馬虎大意的人。」

  舒聞嵐道:「這我就不知了,聽說是丟在了河裡,當時還命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可惜誰也沒再見過這把『世上英』,聖上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蘇晉還蒼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卻絲毫不見病色,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不過啊,後來有個傳言,說四殿下其實是將這柄劍贈給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

  蘇晉訝然,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所謂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極少與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聞嵐又添補了句:「不過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給了她,想必定是日日裡別在腰間招搖過市,所以啊,不可能。」

  這時,那名去東宮取「崔嵬」的內侍已將刀帶到。

  朱祁岳指著懸於高枝上的綢子花球,對朱南羨道:「看那朵花,誰先摘下算誰勝!」

  朱南羨將刀握於手中:「好!」

  言訖,二人先後縱身,足尖自水岸輕點,朝露台躍去。

  景元帝愉悅道:「朕的十二子與十三子要比武,眾愛卿不必拘謹,可以湊近些去看。」

  一旁的內侍是個會來事的,景元帝話音方落,便扯著長音道:「十二殿下與十三殿下比武啦,快來看呀——」

  而露台旁側的一眾樂師見了此場景非但不退,反是跟著刀劍出鞘之聲,吹出一陣高亢的笛音。

  歡暢之音令人的心境也為之一松,少傾,瑤水兩旁便當真有人起身湊近去看,方才還有些拘謹的人群此刻終於漸漸放開懷來。

  水岸點著花燈,或懸於樹上,或浮於河面,那棵撐著花球的樹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橫生交錯。

  笛音伴著鼓點,「青崖」與「崔嵬」轉瞬間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羨趁著朱祁岳不備,足尖在一旁的矮樹上借力,躍上一根高枝,驚落一樹落雪。雪色映著燈火,像踏著煙花。

  與此同時,兵部尚書龔荃並著五部尚書與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倚老賣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東海,春輝永綻!」

  十殿下朱弈珩舉著杯朝四王七王遙敬道:「四哥鎮守北疆,七哥治理鳳陽,這些年幾次回京都與二位皇兄錯開,久未謀面,自此以後,還要多來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這句話見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鄰,日後倘你想聚,只要來信一封,為兄定備上薄酒,趕赴廣西與你對飲。」

  朱昱深舉起杯,三人再各自遙遙相敬,仰頭一飲而盡。

  朱南羨借著比朱祁岳先登上樹,始終比他快出半個身子,眼見伸手就要夠到枝頂花球,他忽然揚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說著縱刀往朱祁岳攀住的那根樹枝上劈下。

  朱祁岳一個失力,往下滑落數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穩住身形,仰頭氣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詐!」

  朱南羨一勾手將那花球攬於懷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厭詐。」

  朱祁岳高呼道:「說得好!」他忽然挑劍挽花,自樹梢頭縱身躍下:「十三,你也得當心了。」

  沾過血的劍身古樸無光,卻無堅不摧,朱祁岳躍下樹梢的同時,將劍架在了朱南羨足下丈遠的細枝上,將他下方的枝幹剃了個禿嚕。

  朱南羨大笑一聲,踩住最後一根枝椏,倒身而下,將「崔嵬」往樹身里一送,穩住身姿,誰知朱祁岳正勾著腳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懷裡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邊廂,禮部侍郎鄒歷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獨酌的沈奚,走過去殷切地道了一聲:「沈公子?」

  沈奚聽這語氣不對勁,眉梢一挑,笑盈盈將手中杯遞過去:「鄒大人來我這討酒喝麼?」

  鄒歷仁忙道:「不討不討。」他猶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一帖八字,賠著笑道:「我聽說,沈公子跟蘇御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後半截話沒說出來,但沈奚該懂。

  鄒侍郎家的這位小姐一來樣貌平平,二無才名在外,他原也想著去找錢三兒,可一打聽,錢三兒府上的門檻都快被踩破了,他實覺搶不過,這才狠下心來找沈奚,巴望著蘇御史能看在與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這門親事。

  鄒歷仁也知沈公子素來不愛管閒事,若非他家閨女年紀大了,實在沒法子,他是不會出此下策。

  豈知沈奚瞥到他手裡的八字帖,竟毫不見外:「鄒大人想跟蘇御史說親?」

  然後他放下酒杯,眼裡的笑意滿得要溢出來,「那敢情好,您隨我去,我幫你問問她。」

  朱南羨與朱祁岳一時相爭不下,兩人各自用力,只聞一聲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間散開,早埋於綢中梅花瓣忽然自樹梢灑落,像是凌空降下一場花雨。

  與之同時,只聽「砰」的一聲鳴響,瑤水橋頭,幾名內侍在花雨灑下的瞬間點燃煙火。

  烈焰接連不斷地竄上蒼穹,伴著笛聲鼓聲,炸出一片玉樹瓊花,又如流星般緩緩墜落。

  天地間都是繽紛的色澤。

  朱南羨仰頭看向這華彩,心思微動,不由朝河岸望去。

  蘇晉也正自這煙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來。

  可惜,這一眼連一剎那都沒有。

  下一刻,朱南羨就眼睜睜地看著沈奚領著禮部鄒歷仁來到蘇晉身邊,幾人對拜過後,鄒歷仁便自懷中取出一張八字紅帖,訕笑著,遞給了蘇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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